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9、有邏輯的夢境

殘雪

我的夢有一個很有趣的特點,那就是夢與夢之間往往都有某種聯繫,有時候,甚至到了一個夢連續做十幾年的地步,只不過裡面的人物場景有所變化而已。熟悉的場景——某種樣式的街道,房屋,車站,山路等等反覆在各種夢裡頭出現,但這些場景絕對不能同現實對上號,它們是夢的符號。當我遇到似曾相識的場景時,我便想到,啊,這個地方在上次那個夢裡已經來過了的。「上次那個夢」是什麼樣的夢呢?醒來之後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只有在夢裡,以前的夢才像連環套一樣一個套住一個,那麼鮮明,那麼生動!

有一個地方,鐵路如蛛網一樣密布,鐵路邊有密友的簡陋小屋。「我」來到這裡,友人不在,我去找她,橫穿無數鐵軌跳來跳去。我還沒有找到她就必須離開了,在心裡計畫著:「下次再來。」下次是哪個下次?醒來後這個下次不存在,只有再次做夢時才有可能到達那個奇異的地方。但第二次的夢也許不是關於鐵路的,卻是關於護照簽證的夢了。沒完沒了的奔波啊,被官僚部門弄得筋疲力盡,終於起飛了,在高空,心中的目的地卻是鐵路旁的木板小屋……毫無疑問,夢是有邏輯的,然而醒來之後,邏輯的密碼就破譯不了了。

人在夢中的能量難以估量。比如我想飛,就可以飛。有時候我用一張凳子翻過來做道具,坐在上面像滑冰一樣起飛;有時候,我什麼道具都不要,張開雙臂純憑意念上升。當然,不論哪種方式,我都不能隨心所欲,不能飛得很高。地心的強大引力總是制約著我。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在新夢境中想出新的辦法來對付引力。那種微妙的,難以描述的方法有時很成功,使我在蓋著瓦片的屋頂上方得意地翱翔;有時候,我的方法卻很失敗,我不斷下降,越飛越低,只好放棄。我曾在夢裡返回到兒童時代,當時「我」和一些小友在一個黑糊糊的,氛圍很曖昧的院落里造一架飛船,我們打算坐上它到月球上去。我,還有那些小友認為這件事是理所當然的。飛船的輪廓很模糊,似乎是鐵制的,又似乎是木製的。這一切都無關緊要,只有上天的慾望在我胸膛里撲撲跳動。最後到底坐沒坐飛船?結局也很不重要,也就不了了之。

夢裡的「我」是一個模糊的主體,只有視覺,沒有聽覺。或者說,這個「我」是一雙眼睛,一雙會思索,會感覺的眼睛。我總是在城市裡匆匆行走,在郊區某些有固定標誌的路上跋涉,在樹林里穿梭。到處都有熟悉的標誌——在從前的夢裡出現過的標誌。「哦,又到了這裡!」這雙眼睛說。然而目的地是不清晰的——去哪裡?去幹什麼?去會見誰?眼睛是不會提這些問題的,眼睛只會疑惑,焦慮,不會追尋答案。眼睛看見了夾雜在陌生背景中的熟悉之物,那東西一閃而過,並不能給焦慮的眼睛帶來緩解,眼睛還要焦慮下去。虛無化了的身體走啊走啊,旅途的風光不斷以其意外刺激著眼睛。夢裡的風景同這乏味的,可以預料的現實中的風景完全是兩碼事,那裡頭確實充滿了獵奇,充滿了危險,也深深隱含著希望和驚喜。有時候,站在大門口的傳達室老頭會突然露出衣襟下面的尖刀;有時候,林子里的一堆枯枝下面居然長著一大堆食用菌;更有那種時候,我在大路上奔跑著逃避追捕,我在敵人快要臨近之際用力閉上眼,於一瞬間變出一間地下室,將自己閂在裡頭。睜大的眼睛在多數時候是迷惘而緊張的,看不完的風景探不完的險,只有在絕境(死神?)赫然出現之際,眼睛才會緊緊閉上,同虛構的身體一道策劃致命的場景轉換。這種策劃有時成功,有時全盤失敗,失敗的結果是徹底夢醒——因為真正的絕境是不可能持續的,只能是一些瞬間。在我的夢裡,大弟的死和父親的死就是這樣一些瞬間。那是天崩地裂的瞬間,眼睛停止了看的功能,也就是停止了存在。有人用無聲的語言暗示我:他們死了。

我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一位白面秀氣的男孩是我暗戀的對象。當然,那種暗戀是絕對不可以表露出來的,必須深深地埋在心底。我居然被安排與他同桌了,這種安排使我產生那麼多隱秘的激動,也使得我在課堂上正襟危坐,決不朝他那邊轉過臉去。然而墨水瓶滾到他那邊的地下去了,他彎下身去將其拾起,大方地對我說:「給你。」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紅臉。同桌的時間是那麼的短暫,我們很快分開了。多年以後,被我小心翼翼地深埋的幽靈出來活動了。那時,在我的大多數夢裡,他都是我的情人,一個影子情人,有著模糊的男孩的形體。那是激情高漲的戀愛的夢,一幕又一幕,整整上演了十幾年,卻沒有肉慾的衝動,只有心的渴求。也許那個孩子就是我自己,是童年的,被埋葬的我。而埋葬,正是為了夢中的復活。灰色而壓抑的童年和青少年是老天給予我的饋贈,外界的現實越無味,越絕望,深淵裡的王國越燦爛輝煌。只不過,那個王國我當時沒法目睹,要等待好多年以後,她才會輪廓初現。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事便是,從兒時起,我在大多數的夢境裡頭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小時候不懂得延長自己的好夢的技巧,只知道要逃避噩夢。如果老虎在後面追,我就要往懸崖上跑,跑到了就閉眼往下一跳,以便及時夢醒。如果沒有懸崖,大樹也行,爬上樹(我爬樹的速度不錯),選定一根樹枝,然後也是閉眼一跳。似乎是,這種應急的手段沒有一次失敗過。我不知道別人什麼樣,反正我的自我在夢中是可以分裂的,因為我在某種程度上居然可以操縱自己的夢。後來又發展到不僅僅逃避惡魔猛獸,也逃避令自己難堪的處境。什麼是難堪的處境呢?就是同世俗中的我所處的相類似的那種處境,比如人際關係的困境。走投無路之際便在夢裡頭去找一座懸崖,哪怕是一座廢棄的建築也行,到了那上面就閉眼往下一跳,於是醒來。成年以後,只要條件許可(比如休息日,比如夏日午睡),我總是盡量設法延長那些「好夢」。為了將一個那樣的夢做下去,即使已在夢醒的邊緣也用力閉眼墜入黑暗。這樣做的結果是,夢的翻版出現了,後一個夢同前一個夢雖場景不一樣,但內在的情緒是一致的。就這麼一版又一版地翻下去,直到不無遺憾地清醒過來。

是好久以後我才慢慢知道的,我的夢境同一般人的確有點不同。也許,從一開始我就隱藏著把夢境變成現實的野心,從一開始我就想如同掌握夢境那樣去掌握自己的命運,只是我沒有完全意識到而已。是寫作,激發了我在這方面的巨大能量,將我一次次帶到懸崖上去體驗永生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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