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8、三維畫的境界

殘雪

直到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知道,我眼裡的世界是三維畫般的,也就是說,我一直就是用三維的方式在看世界。這個世界,不僅包括表層的,日常的存在,也包括深層的,人們往往看不到的存在。

由於缺乏模仿能力,我對錶面事物的觀察從來就不是細緻的,有邏輯性的。在我眼裡,人也好,事也好,往往都是混沌的,邊緣不清晰的。我最做不好的事就是那些手工活,技術活。我腦子裡面完全沒有先後的次序(時間),也沒有具體的安排(空間)。我擁有的,只是一腔盲目的熱情,和不切實際的預期。

我記得有一次我目睹了父親修理一把油布傘的全過程,當時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暗暗下決心要自己來實踐一次。後來趁家裡人出去了時我大幹了一場。結果呢,一敗塗地。不是布剪得太小了,就是鐵絲斷了,線太細了。所有的事都沒有做出充分的估計,臨場發揮時都反對我。最後只好放棄,其沮喪感刻骨銘心。不錯,我是觀察了父親那種有節奏,有邏輯性的勞動,我也將那種節奏和邏輯吸收進去了,可是細節呢?那些細節我全部忽略了,我根本就沒看清。漫長的歲月里,我在家務,手工活等等工作上反覆訓練自己,也取得過一些成績,但同那些能幹人比起來還是有本質的區別。那時我不明白,這個短處正好是我搞創作的長處。由於我看不清事物的表面構成,不能將邏輯推理運用到它們上面去,我的另外一種能力便大大地發展起來了。這就是冥想。

冥想使我能夠在感知事物之際更深入事物的本質,也使我能夠始終保持一顆童心,對生活中的謎充滿了好奇。比如我在五六歲時同外婆的交流,我傾聽她的故事的方式,就是這種冥想的產物。具體的故事情節,通常包含的意義之類被我記下來的極少,而某些特殊的語氣、暗示(連講述人自己也不知道的)之類則銘刻心底。我所進入的意境非常接近於文學的意境。

冥想還賦與了我整體把握事物的能力。邏輯性並沒有喪失,反面在「去偽存真」的觀察中成為了更高級的東西。是的,我終於能夠輕易地「發現」本質了。我發現的是語言、文學、人性的深層結構。我的小說表面看上去混沌、陌生、怪異,沒有結構,這個表面正是我平時所感知的事物的表面。只要讀者定睛凝視,很可能某種結構就會逐漸凸現在眼前。那種深層的邏輯,遠遠高於表層的邏輯,因為它是立體的,向著未來無限延伸的。長久以來我養成的習慣是,聽人說話總是傾聽「弦外之音」,因為這是我們這個民族表達自己的普遍風度,也只有這樣聽才能弄明白對方的真正意思,否則往往一頭霧水。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在表達自己時能達到我們這樣曲里拐彎的程度。你盯住對方的嘴,你領悟的不是對方吐出的詞語句子的表面意思,而是通過想像捕獲的別的意境。我的這種有意識的訓練使我在人群中越來越孤立,但我自己的情感積累卻越來越豐厚。誰願意自己的隱秘心思被別人所洞悉呢?那種常常是模糊的、連自己也無法確定,僅憑本能衝動發揮的情緒,往往是見不得人的,誰要將它們挑明,誰就是惡人!我就是這樣一個生活中的惡人,我的訓練有素的深層思維的邏輯性,使得我不但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別人。這種超常的發揮讓我在日常生活中一次次慘敗,最終卻使我能在寫作中戰無不勝。

我小說中的人物的面孔都不清晰,那裡面所發生的事物在時間上曖昧不明,但一切都遵循某種強大的規律,方向性非常明確。這就是我所體會到的真實,我的寫作直奔真實的主題,將表面的種種愚蠢、無邏輯的規定撇開,切入事物的內核,並將其一一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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