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7、意義與虛無

殘雪

我感到幼兒園就像一個雞籠子,當然那時的我還未見過雞籠子,這是現在回憶起來的感覺。我惶恐地站在那裡,周圍是那麼的嘈雜,我無處可呆,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幸虧外婆來了,外婆在柵欄那裡叫我呢。我奔向外婆,口裡高喊:「外婆!!」外婆俯下身湊在我耳邊說,她將一個餅子放在X老師那裡了。她要我過一會兒去向X老師要了來吃。她說完後就匆匆離去。我重又陷入雞籠子似的地獄。這些人,我不認識,也不喜歡,為什麼要將我放在這個地方啊。中午睡午覺時,我睡不著,煩躁又情緒低落。X老師過來了,用手按著我的眼睛強迫我入睡。我心裡惴惴地想,我的餅子呢?她為什麼不給我吃?我不要睡覺,我不要睡!那幾天宛如夢中,我對周圍的一切都分辨不清。似乎是,大家唱了歌,排了節目,做了遊戲。但那一切都同我無關,我只想外婆快來,我還想著那個沒吃到的餅子。我不知道老師會要我幹什麼,我害怕。也許是由於由外婆建立起來的情感世界突然從我周圍消失的緣故,那麼小的我的確感到了茫然和虛無。就連唯一的情感象徵物——那個餅子,也從未出現在這個陌生之地,我感到它神秘地、永遠地消失了。後來的日子昏昏噩噩,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象,可見我情緒是多麼低落。也許,我體內的時鐘完全停止了。這就是我三歲時在幼兒園的短暫生活。看來那時我的世界是由情感維持的,沒有了情感,世界也就不存在了。也許那是我的初次墮入虛無?

第二次發生在我生兒子後的那段時間裡。我是一個完全沒經驗的母親,而且沒人指導我如何帶孩子。我緊張、神經質、日夜不安。兒子的一點點小毛病就可以將我嚇個半死。很快我就失眠了,到後來完全不能睡覺,一睡著就看見惡鬼來抓我,他就站在屋角那裡,怎麼也不離開。所以我就寧願不睡,也不敢睡。幾個月下來,兒子長得白白胖胖,我瘦得像個骷髏,走路輕飄飄的。即使兒子長得那麼好,我還是擔心得不得了,一點都輕鬆不下來。同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我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哪怕讓我睡一個完整的覺也好啊,再不要讓我這樣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挨了。每天,我神情恍惚地干那些瑣事,一件又一件,一件又一件。只要兒子一發出哭聲,我就變得失魂落魄。我擔心災禍降臨,就彷彿逼真地看到了毀滅。也許,那是輕度的產後抑鬱症。由於體質的急劇下降,那段時間的確有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兩年後,是文學救了我。當然我自己也從未放棄過掙扎,未放棄過東山再起的念頭——那才是我的本性。

第三次墮入虛無的深淵發生於父親去世期間。由於我對他的死有深深的負罪感,我便被自己的制裁徹底打垮了。只要我睜開眼,我就在推理——本來可以如何如何,之所以發生這事,是因為如何如何。在那些瞬間,就連寫作也變得暗淡了。寫,是生命的勃發,但當時我感到在死神的鐵腕下,生變得無能為力了。只要我入夢,我便在反駁父親已死這個無法變更的事實。不變更這個事實,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根基。父親啊,你為什麼要死呢?何況並不是壽終正寢?你一死,我的心也隨你死去了一大半!那段時間裡,我告別了文學,因為不再感到生命的涌動,心底充滿的,是生的茫然,生的屈辱。然而時間一天天挨過去,反彈的契機終於出現。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我又拿起了筆。在我的筆下,死神出現了,但他不是真的死神,是一個扮演者。是的,那個扮演者就是我,我終於戰勝自己了。復仇的浪濤在筆尖涌動,一個又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出現,我又恢複了寫作的能力!我要寫,因為我仍要活下去,我改變不了死亡的事實,但我可以活在我的故事裡,而且那是我唯一的、真正的活!就這樣,在我堅定的、對他的絲絲入扣的描繪之中,死神隱退了。誰能擋得住藝術家那不顧一切的正面進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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