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6、記憶的復仇

殘雪

魔鬼名叫記憶,住在深不見底的地方。我們在每個人身上看見它的痕迹。然而我們看到的那些,都是表層的、外在的記憶,比如兒子長得像父親啦,幾代人有同樣的嗜好啦,父債子還啦,癌症基因啦之類。然而這記憶還有另外一種,它在人無法探測到的處所興風作浪,到最後關頭才會實實在在地影響到人。這種記憶是超出常識的預測的。認識這種記憶,則是文學和藝術工作者的畢生工作。

我身上裝著一個火藥桶,這實在有些不相稱。因為我內向,瘦弱,害羞,多愁善感,又愛冥思遐想。據說我出生不久,就以夜間愛哭鬧為最大特徵。哭一通夜不消停的情況是常有的(從我後來養育兒子的經驗判斷,很可能是缺鈣引起的神經方面的痛苦,但那個年代缺乏醫學常識,所以不知道原因)。哭並不說明我就沒有忍耐力(我的忍耐力很強),只不過是我要將自己的感受傳達給外界。我在身體變化之際死命地啼哭,我是一個有傳達能力的嬰兒。但我相信,我從來不無緣無故地哭,我應該是一個愛笑的嬰兒,有一張照片紀錄了我燦爛的笑容,那可是我唯一的一張嬰兒照片。然而我因為愛哭在某種程度上不受歡迎——這個世界不歡迎有傳達能力的嬰兒,人們喜歡那種靜悄悄的,不勞動大人的嬰兒——這是我們文明古國的風俗。

再大一點,表達自己給就我帶來災難,受到大人們的制裁。雖然挨了打,還是要反抗,要表達,慾望是如此的強烈,憤怒可說是刻骨銘心。我身上的那股「要說話的」衝力,必定是經過了無數代人的積累而發展出來的。中國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制裁的社會,但魔鬼是不會死亡的,無論經過多少代。就文學藝術在本土的命運來說,棍子底下出天才應該是一個規律。當然這棍子,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無形的情感的壓迫。似乎我一直初衷不改,壓而不服,是屬於乖張,「難養」的那一類孩子。也許是因為時候快到了,我身上所負的使命已顯露出基本的風範?在後來,「說」,終於成了我生存的方式。

我身上被鎮壓的衝動一旦爆發,就達到瘋狂的地步,慾望或憤怒往往是以「反彈」的形式發揮出來。即,如果不去刺激它,它就潛伏在那裡,一旦被刺激起來,它就如決堤的洪水。我想,既然它是存在的,而又被以兇殘的方式鎮壓在深淵,那麼,要伸張自己,表明自己,就只能是以瘋狂反撲的形式了。從兒童到少年時代,周圍人總覺得我有那麼些不可理喻。這個模式經過無數次的反覆運用,終於有一天進入了我的創作。每天,我都在導演著鎮壓與反彈的好戲;每天,我都要以此來測試我的理性的張力和慾望的強度。我在硝煙瀰漫中去獲取最高的享受。

至今我仍記得我在某些陰慘的夜晚,口中發出的那些詛咒。我願自己變成蛇蠍,變成狼,對壓迫我的一切施以可怕的報復。我要說,吐出我胸中埋藏了千年的污穢之氣。那不就是孩童自發進行的演習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不由自主地演習一次,如同某種致命疾病的發作。當發作越來越瘋狂之際,自制力也隨之越來越強。當然,其結果總是爆發,而不是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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