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3、最害怕的事

殘雪

我最怕別人放爆竹。如果是在我沒注意的情況之下鳴響了一大串的爆竹,那還可以忍受。但如果有一個人正在點燃爆竹的引線,卻又還沒響起來,我就會嚇得魂飛魄喪,捂了耳朵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小的時候是這樣,一直到今天也沒多大改變。只不過現在自制力強些了而已。現在春節人們仍然放爆竹,所以好久以來我在春節都不上街了。還有一種更大的「爆竹」就是爆米花的機器。那時沒有多少副食品,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推著爆米花的機器來了。小孩們圍著看,為了好玩,也為了聞那香氣。爐火熊熊,鐵罐子隨著風箱轉動,而我,一看到這個場面就心驚肉跳,連忙回家。即使在家中,為了那無法預測的一聲巨響,我也是忐忑不安的。我恨發明爆米花機器的人,有什麼好吃的啊,搞得人心惶惶!如果街邊有人在爆米花,我就狂奔到街道的另一側去,像有人在後面追殺一樣。最大的「爆竹」是夏天的雷電。江南的雨季,雷電是很嚇人的,像要將房子都劈開一樣。一道雪亮的閃電之後雷就來了,在等待的那兩秒鐘裡頭我總是屏住呼吸,似乎血管里的血都凝住了。那種天氣當然不敢到外頭去走。萬一哪一回迫不得已到了外面,閃電一起來,就嚇得全身如篩糠!有一回,我連雨傘都丟了,打得一身透濕。

其實最可怕的不是那一聲響本身,而是期待中的想像。也許對於我,爆炸就相當於死亡,在那個東西欲來未來之際,我的想像就進入了瘋狂狀態。這種生理反應從兒時一直延續到今天,治是治不好的了。對於死亡的超出常人的恐懼是我與生俱來的。從小我就恐懼「死」,而且越來越恐懼。我怕看親人的屍體,遠遠超出怕聽爆竹聲。

我的大弟是陷在工人挖河沙挖出的洞里淹死的,那一天,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周圍的空氣似乎是現出了黃黃的顏色,所有的景物都變成了舊照片。走廊里人來人往的,什麼人在低聲講話。弟弟的屍體穿戴好了,來到了大門口,家裡人都出去看他。我不敢去,我邁不動腳步,再說也沒人注意我,我就呆在家裡了。世界停滯了,景物無比虛幻。然而死了弟弟的夏天仍然是夏天,只不過是有點發黃的夏天,樹枝還是輕輕地在搖擺,小鳥仍然在啄食紅果。我沒法理解這種事,我感到徹底的無助,因為一切都要獨自承擔。聽母親說,弟弟的鼻孔里有血,是嗆死的。多少年都過去了,在夢裡,我仍然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仍然要反駁,找出他還活著的種種理由。那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負罪感,也不光是因為害怕,可能起作用的還有倔強的,不肯認同死亡的生命力吧。

有我的作品裡頭,是沒有消極,頹廢和死亡的位置的。我自認為我的作品是生命之歌。由於與生俱來的極度的恐懼,我才選擇了這種死亡演習的寫作。我的每篇作品裡頭都有死神,也有那些決不放棄,決不低頭的怪人或奇異的小動物,他們身上凝聚著千年不死的東西。這兩方面的爭鬥一直在花樣翻新。我不要聽那爆竹的一聲巨響,我也不要看親人的殘骸,即使聽到了,看到了,我也要將它們排除出我的記憶。我決不讓它們來主宰我的生活。時間一長,不要看不要聽的東西便被對象化了,以越來越猙獰的面貌出現。所以我的每一篇小說都是危機四伏,它們那催命的鼓點越敲越緊,但表演的,不是死神的戰勝,而是生的希望和生的光榮。

我的眼前有一個捂著雙耳飛奔的長腿的小姑娘,她的步伐那麼急促而野性。那個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料到她會要將這種行為藝術一直扮演到死,她只是出於強烈的本能一次次地演出,在她後面追趕的,是她永遠都不能接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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