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2、深

殘雪

凡是我的讀者都知道,我的小說是屬於深奧難懂的那一類,如果要將這種文風追溯到童年時代去的話,我便會記起我兒時生活中那些朦朧的,充滿了莫名情緒的挨時間的片斷,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的虛構故事,充當主人公的衝動。在一塊如此貧瘠的土地上,在所有的務實幾乎都成為泡影的時代,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務虛的尋求之路。起源的具體時間是很難斷定的,也許從有生命的那一天這種傾向就存在了。我的小小身軀的最裡面有一塊虛空,它的不確定的擴張表現為我外在性格的暴烈。對於少年時代的我來說,有個東西是不能碰的,這就是個人的尊嚴。但那是一個最不要尊嚴的時代,所以我就總是暴烈地發作。在這種發作的不斷作用之下,內在的虛空便漸漸成形了。沒有人看出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我,青年時代在底層勞動,結婚,生子,撫養小孩,找工作……也許,我本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有什麼理由不呢?我的意思是說,普通人,他也是可以保留他內在的那塊虛空,並使之成形的。那是他的尊嚴得以成立的根基。如果這個人在意識到了被稱之為自我的那塊虛空的存在之後,還能自覺地對其加以研究、叩問和開拓,這個人就有可能是個藝術家。

由於天生的敏感氣質,我一直是有朦朧的自我意識的,這體現在我的害羞,我同夥伴同外界的格格不入,我的不由自主的孤獨的冥思上面。長年累月,這種東西一直在不知不覺地發展著,她竭力要在我的內部凝聚成形。在外人看來,也許我只不過過著平淡的生活,我的生活中也缺少冒險,缺少奇蹟。而實際上,在我內面,在那個黑暗的地方,我是經歷過情感的驚濤駭浪的。這類顛覆性的衝擊在開始也許連處在表層的我自己都不曾清晰地意識到過,但卻深深地觸及到了我的自我,一次次地對那塊虛空進行形式上的塑造。

有兩個刻骨的記憶都與死亡相關。外婆臨死的那幾天一直發高燒說胡話。有一天,我在她面前時她要我做一件什麼事,我沒做好,她就氣憤地責罵了我。我懷恨在心,晚上同她睡在被窩裡,我睡另一頭。我越想越氣,就踢了她一腳。我聽到外婆在說:「你還踢我啊?!」那蒼老的聲音讓我既迷惑又惶恐,一直到今天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還沒經歷過死,我不知道死是什麼,當然更料不到被我踢過的外婆會死。然而兩三天之後她就真的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沒有為她的死哭過,我眼裡頭沒有淚,然而我永遠記得,臨死前的外婆被任性記仇的我踢過一腳。我是一個不知好歹,做事不記後果的莽撞的小姑娘,小時被外婆溺愛,所以一點都不知道為別人著想。

第二件事同大弟的死相關。我同兩個弟弟在家裡總是鬧彆扭,他們一同我鬧翻,我就不理他們了。於是「分家」,共同收集的糖紙或冰棒棍子全分開,各收各的。大弟死之前我同他們兩個就正處於這樣一個冷戰期。如果有事情了,我只同小弟說話,不同大弟說——既因為心裡對他們有氣,又因為自己不好意思。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同他和好,他就獨自一人走了——一種深不可測的永別,一件想都沒法去想清的事。綿綿無盡的悔恨伴隨了我的一生。我無數地在夢中改寫歷史。我說:「你回來了啊?這些年,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就不相信!」弟說:「其實啊,我是到那邊工作。現在回來還需要上戶口嗎?我想回來念書呢。」「沒有問題啊。你出去得太久了。」幾乎每一次都是這類似的、無聲的對話。四十年過去了,我還在改寫這段無法挽回的歷史。對話是那麼的生動,鮮明,雖然我隱約知道我是在夢中,我還是幾乎就要相信改寫已經成功了!我盼望自己不要醒來。

這兩件事便是我的死亡體驗,我在夢裡執著於它們,它們的意象永遠那麼鮮明。白天里,我透過窗戶凝視窗外那一片陽光,然後返身回到書桌旁,記下那些幾乎是來自祖先的回憶。通過這種不懈的勞動,我終於看出了,我內面那個不斷擴張的王國是一個矛盾的王國。一方面,我知道鐵板釘釘似的歷史無法改寫,另一方面,出於活的衝動我仍然要將改寫的行動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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