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格與寫作 1、日記

殘雪

我從10歲就開始記日記,但記了沒多久就停止了,中間斷斷續續又重操過舊業,但終於還是沒能堅持下來。我在日記本上面寫的字工工整整,我下決心要把心裡所想的事全記下來。可是過了不久,我就發覺記下的東西沒什麼大的意思,還有點做作。因為一些模糊的念頭自己也是很沒把握的,而用當時那種水平不高的、多少有點誇張的文字將其固定下來之後,過一段時間來看,就覺得幼稚,沒有意義。

我讀到小學時寫的那本日記,那裡面大部分都是流水帳,像是為了應付老師而寫的作文。這同那個時候的小孩沒什麼大的區別。只有一點值得注意的就是,我對自己是有要求的,並且這種要求是持之以恆的。某一天,我寫下這個句子:「早上一定要鍛煉半小時,以跑步為主,下雨跳繩。」我又寫道:「每星期做一件好事。」這些要求都是我痛下決心之後寫下的,日後便一定會照著去做。寫日記,我沒有對自己撒謊的習慣。但是我卻沒有感到那是一種心靈的需要,所以我整個青少年時代只有一本日記,裡面起先是老師布置的作文,後來就自己寫,總共寫了半年的時間。其中稍許有點意思的就是記錄了大弟的死,記錄了我養貓的事。

我想,大概因為我是那種晚熟的類型,對自己寫下的東西完全沒把握,也沒很大興趣吧。我是混混噩噩的,我也不自覺地有過很多冥思,但在那種年齡,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樣將它們記下來,也沒有產生記這些東西的念頭。

青年時代我又嘗試過幾次記日記。一般是記錄我所讀過的書,我交的朋友,我的情感上的困惑等等。不知怎麼,現在回憶起來覺得很淺薄。也許那個時候我正充分發揮著自己淺薄的那一面吧。另一個我還沒有成形,還沒有出來,它被保護得很好,幾乎完全在我的文字里不露痕迹。也許是對自己不滿,更多的是沒感到心靈傾訴的需要,每次我都是沒寫多久(一兩個月?)就放棄了。那個時代,如果一個人不記日記,是沒有別的地方去傾訴的。我就這樣一直沒有傾訴地生活著。為什麼呢?應該說是沒有找到開啟心靈的鑰匙吧。傳統的記日記的方式顯然是無法開啟我的心靈的,這個方式同自己拉不開距離,人就老是站在表層的自我的立場上說話,那種立場是不能讓魔鬼現身的,充其量也只能記下某些痕迹,而且是無意識地記下,所以也就不可能有一貫性。我沒有用文字記下我的心靈變化,但是我還是時常進入冥思狀態,並且時常感到某種古老的情緒的衝擊,並因了這衝擊而產生傷感、驚悸……

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記日記的方式——寫小說。的確,我的小說就是心靈日記,這個日記記下的東西同表面的時間沒有多大關係,那裡頭的時間是屬於心靈的。一旦開始小說的創作,我就停不下來了。我寫下的東西對於意識到的這個我有種強烈的反作用,我裡面的東西拉動著一切,而這個意識到的我也彷彿就是為裡面那些東西而存在的。開始時我不太知道自己寫的到底是什麼,只是感到強烈的傾訴的需要,遠遠超出了一般人記日記的熱情。我每天都寫,一天不寫就心裡不安,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岔開我的寫作。啊,這種活動是多麼的幸福啊。從此我活在我的寫作中,我就是我的寫作,再也不是別的!我的開拓向著我的冥思,我的古老的領地挺進著,所有那些在生活中不時顯露出鳳毛麟角的「好的故事」,全都在這奇異的活動中現身了,隨著每一次力的爆發,越開拓,就越有廣闊的前景!我感到自己在進行一種難以言說的事業,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依仗——只除了心的律動。這是怎樣的一顆心?我不知道。我不知疲倦地寫啊,寫啊。我正在畫出它的圖案,這個圖案是獨一無二的,它通過我的有意識的勞動正在漸漸變得豐滿、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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