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的黑洞 8、生命圈

殘雪

我想,我和弟弟都有一個生命圈。他的圈比較小,是中國式的。他每天上班,每天惦記他的寶貝女兒,還看一點書,基本上不怎麼與人來往。我呢,我的圈子是西化的,不斷向外擴張的。我每天寫作,稍微惦記一下我的兒子,同丈夫商量一下家務。我的圈子是通過作品向外拓展的,因為我也不怎麼與人來往。

焦慮從兩三歲起就伴隨著我。外界是一個黑洞,幼兒園和醫院裡那些令我恐怖的日日夜夜,影子似的在眼前穿梭的大人們,宛如噩夢。我總是想,只要一覺醒來,一切就會改變了。所以我應該緊閉雙眼,馬上入夢。所幸的是這些日子都很短暫,我得以回到我的圈子內。我對三歲多時家中發生的那場災禍並沒有太多的記憶,也許一方面是晚熟,另一方面也是那件事並沒有很深地觸及我的生命圈?那個時候,我們生活在外婆的羽翼之下,還用不著我們去同外界打交道。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我的童年既完整又幸福。即使後來進入了學校,即使要焦慮的事大大地增多,我裡面那種已經成形的東西也並沒有被破壞。

從一開始我的圈就不是完全封閉的,它是一個矛盾,既排斥外界,又渴望著外界。當我搬回城裡時,外婆已經去世兩年了。我終於在宿舍里交了一個好朋友。那一天,我決心要將我外婆講給我聽的一個極為幽默的故事轉述給她聽。我和她來到井邊,我模仿我外婆的外鄉口音給她講了那個故事,自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很可惜,她沒聽懂。我有點失望,有點惆悵,還有點恨自己口才不好。那麼好的故事,那麼好笑的方言,都被我弄糟了!後來我又將那個故事對自己複述了一遍又一遍。

一次我們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偉大的祖國」。寫的時候我忽然記起了我讀過的那些課外書,於是產生了來抒一把情的慾望。我寫的第一句是:「偉大的祖國,美麗的母親!」寫完這句,我就去找那些書,參照著書上的段落改寫一下,成了一篇漂亮的文章。這篇文章驚動了我們班,甚至驚動了學校。一些外班的學生都來問我這麼好的作文是怎麼寫出來的。我的老師問我是不是讓家長指導了。我老老實實地說,沒有,只不過我參考了一些課外書。老師說了一句令我費解的話:「寫作文一定要是自己的真實情感。」我想,莫非她要我別看參考書?但她又補充說,參考書是可以看的。其實我覺得,那篇改編的作文就是我的真實情感,我一邊寫一邊差點掉眼淚了,那時的情感就是那麼淺薄的,帶欺騙性的。那一次是我裡面的東西向外擴張的一次重要嘗試。不論我那篇作文多麼幼稚,虛假,那也是我自己的第一次,它是我生命圈內的東西的一次暴動。而絕大部分孩子都沒有這種抒情的需要。後來老師也並未重視我的寫作才能,我的擴張的嘗試失敗了。我仍然寫那些枯燥無味的命題作文,與此同時繼續醉心於閱讀,讓自己的園子里的東西不知不覺地生長。

在我們這個國度里,同人打交道是最耗人精神的,一來二去的你就會變得乾乾癟癟了。這個社會完全是病態的,病的時間那麼漫長。像我這種藝術氣質的人,在實踐中永遠跟不上外界人士的思路。所以我最感到痛苦和恐怖的年頭是獨自在街道生活的那十年。但即使是在那種陰沉的,充滿了你死我活的文化氛圍的環境中,我也仍然偷偷地保留了我內心的自留地。我既學文化也讀文學,時常記日記,時常通過信件和哥哥交流思想。我是不會將自己的精神耗在那些人際關係裡頭的,就因為這,我的人際關係極壞。當我發現自己永遠找不到兩全的出路時,就不再管那一套地我行我素起來。而一旦我行我素,內部的東西頓時就強大起來了。一個人,連別人對他的評價都不在意了,別人拿他有什麼辦法?中國文化是欺弱怕強的文化。一年又一年,我擴展著我的生命圈,到今天,她終於成了不可戰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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