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的黑洞 7、憂心忡忡

殘雪

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在憂心忡忡中度過的,我這種心理來自於對我未知的那個世界的害怕。通常一樁心事讓我的那種心理狀態持續好多天甚至半個月,最後才得以解脫。憂心忡忡的原因總是一個——怕同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人。在那種場合,我既容易臉紅,又時常聽不懂別人的話。

文革中有段時候,父親被關牛棚,要由我去代領他的工資。他的工作地點是學院里一個叫函授處的地方,似乎他解除勞動教養之後就在那裡整理資料。開始還給他發83元工資,後來就只發45元生活費了。

我記得我第一次去領工資的情形。在那之前好幾天我就開始惶惑不安了。父親之前帶我去過一次函授處,是一棟別緻的兩層樓房,門前有花壇和萬年青。聽他說領工資的地方是在二樓進門左手邊第三個門。我最擔心的是,萬一財務室的人不相信我怎麼辦呢?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我,我手裡只有父親的一顆圖章,憑了這顆圖章他們就會發工資給我嗎?還有,萬一他們問我什麼事,我聽不懂他們的話,那就糟了。越臨近考驗,我越像熱鍋上的螞蟻。然而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上到二樓,心裡怦怦跳個不停。財會室裡頭人很多,都是領工資的,我默不做聲地排在隊伍後面。時間就彷彿停滯了一般。啊,輪到我了!我亮出圖章,對那人說:「我是鄧鈞洪的女兒,來領工資的。」由於刻意用力講話,我的聲音很大。那人看了我一眼,從那一排紙袋裡頭抽出一個,把錢交給我,然後在表格上蓋了一下圖章。直到我下了樓,我才感覺到自己在發抖。那時我沒想到,他們肯定是熟悉父親的圖章的,而且我的樣子老實又靦腆,當然不會懷疑。從那以後,領工資就成了我的事。我雖仍然緊張拘謹,但遠沒有第一回那麼恐懼了。

那個年月,對於落到頭上的災禍(比如被抄家;比如被從家裡趕走,搬到樓梯間去棲身;比如去為牛棚里受難的父親和被關押的母親送生活用品這一類的事)我既不緊張也不憂心忡忡,反而顯得很平靜很沉著。只有去單位找人開證明轉學啦,去管理處購買食堂的飯菜票(外面的人不得在學院的食堂吃飯)啦這種要同人打交道說明情況的事,我才會感到很為難,很厭惡。看來那種正常的將自己看作社會的一員的觀念從來也不曾在我心中扎過根,所以我才會一到了要同作為「組織」的人打交道時,就難為情,畏懼。又由於生活上少不了這類麻煩,我隔那麼一陣就會憂心忡忡好幾天。而災難就同這種事不同了,我不用同人打交道,我只要忍受並且蔑視就可以了。我已經在父親的教育下成了個懂道理有理想的少年,完全經得住風雨了。

憂心忡忡的實質到底是什麼呢?那不就是個人要不要作為社會的一員來生活,這個問題對我產生的衝擊嗎?啊,這的確是個問題!雖然對於一般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從兒童時代起我就為了這類事焦慮、恐懼、失眠過。長年累月,我站在外圍觀察,但我始終融不進去。如果我不預謀的話,我的言語,我的舉動就永遠是不得體的、異端的。幾十年都過去了,擺在我面前的仍然是這個問題,即,我要不要開始「生活」,「正常的生活」對於我這樣的人究竟有沒有可能?我依然憂心忡忡,就像久遠的少年時代那一回要去領工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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