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的黑洞 4、人際關係和孤獨的事業

殘雪

也許是由於不善於模仿,也許是由於內在的東西太強,難以為外界所同化,我童年時期最大的恐懼和尷尬就是同陌生人接觸。因為父母都是有「問題」的人,家裡的客人特別少,偶爾來一個不認得的大人,我就緊張,生怕要我去同她或他說話,也不願意叫「叔叔」或「阿姨」什麼的,最好是趕快躲出去。在我看來。人際關係本來就不可思議,再加上父母又有「問題」,常被人影射和白眼,同陌生人打交道就更可怕了,完全搞不清路數和規矩。那時我不但見客人就躲,見學校老師就躲,就連鄰居裡頭的叔叔阿姨也不好意思打招呼,打招呼也要臉紅,不自然。我只有在少數幾個同齡朋友當中才是自如的。

小的時候,如果大人們的談話涉及到了我,我就會感到萬分緊張,感到大禍臨頭。那是一個我不可能在其中扮演角色的,無法呼吸的世界,他們要在那裡對我做出某種懲罰呢,還是決定我的命運?如果某一天,我在屋子外面犯了一個什麼錯誤,而我又聽到某個大人在談論這事,我便嚇壞了,一連好多天都疑神疑鬼的,覺都睡不安,只想平安無事地挨過一天又一天,因為時間一長,什麼事都會淡忘——我有過多次這種經驗。有很多事我看不到,社會的風暴同我之間有一個板結層,我有意無意地避開著「他們」,並且越來越聽不懂他們的話。這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更加劇了我的所謂「乖張」。我只要一開口就不合時宜,只要一動作就如大象闖進了瓷器店。我十八歲進工廠時,那些師傅們當我的面說,我在所有的青年裡面看上去最「幼稚」,根本不像十八歲的人。這種評價不無貶意,也預示了後來的麻煩。

兒時人際關係的狀態的直接後果就是不得已的孤獨。我生活里最缺的就是玩伴。我的空閑時間有一大半是在孤獨中挨過去的。那種逼迫人的寂寞的最大作用便是促使我早早學會了閱讀。我大概是9歲讀完了第一本薄薄的恐怖小說,13歲便可以看紅樓夢等文學作品了。如果每天有人玩,如果生活中還有別的刺激,我也許就不會將閱讀看作最大的樂趣了。閱讀文學其實是一項孤獨的事業,也是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的手段。在閱讀之際,我是不希望有任何人在旁邊的,那是靈魂出竅的瞬間啊。一本悲情故事很可能讓我淚流滿面,我當然不願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失態。我無法模仿社會中的人的言行,所以為人們所歧視。我靜靜地坐在家中,在孤獨的事業中尋根。這種尋根是不自覺的,從本能出發的。也許在那莫名的憂傷里,我已多次同古老的幽靈相逢;也許黃昏空氣里的樹脂味當中,我已同從未出生過的姐妹邂逅。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只是讀,越來越深,越來越廣地讀。即使你躲開那個社會,即使你對身旁那個社會一點都不能適應,這也並不妨礙你閱讀。因為你閱讀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是你的夢。只要你沒喪失夢想的能力,你就會層層深入,你就可以扮演角色。這個孤獨的事業又是多麼純潔,多麼地給人以希望啊,因為有了這個秘密的事業,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有時候,居然敢同社會抗爭!在「文革」中,我主動離開了學校,但我心裡是不怕那些人的。不論是他們來抄家也好,來抓我父親也好,逼我一次次地搬家也好,我都沒有慌張過。我蔑視他們,這些沒有人性的工具。我還暗下決心,決不墮落,決不浪費時間,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都不放棄自己的秘密生活。

好多年裡頭,我一直生活在底層,後來又忽然一下子升到了上層。但在我心目中,這種外部的變遷不值一提。我認為底層和上層本質上毫無區別,無非是將賺飯吃的時間變為寫作的時間罷了。我仍然以我固有的格調對待生活,我同「他們」的矛盾總是同樣的矛盾,恩恩怨怨也相同。我終於熬到了這一天:內在的生活幾乎成了我的全部,誰也不能再來干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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