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的黑洞 3、從染缸里突圍

殘雪

女孩子們聚在一塊時,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背後講別人的「壞話」。兩三個一堆,四五個一群,私下裡將想像中的對手攻擊得體無完膚。那對手並不固定的,今天和這個好,明天不和她好了,她就變成了攻擊的靶子。女孩子攻擊人的特點是刻毒、殘忍,不留餘地。所以一旦暗裡或明裡同人鬧翻了,結下的就是「死仇」。當然這仇恨也可以因為一件小事就宣告解除的,然後冤家又好成一團,共穿一條褲子,直到某一天又成為仇敵。

我也很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喜歡和人吵架。我的特點是一旦同人吵翻,就很難再破鏡重圓,因為感到怪難為情的。好多年裡頭,我總是想這個問題:講壞話和吵架的激情是從何而來,以至於我們這些中國公民即使到了七老八十,還是保持這一稟性?

孩子們的暑假冗長而又無聊,於是聚在一塊玩撲克牌。玩著玩著就有人舞弊,我同那人爭執起來,在爭執中,我不但將她這一次的不誠實加以狠批,還涉及到她以往的某些醜行。對方當然決不示弱,就也開始揭露我做過的壞事。終於發展為破口大罵,罵他一兩個小時也不住口。旁邊還有幫腔的,有的幫我,有的幫對手。啊,我們的精力是多麼旺盛,想出的那些刻毒句子又是多麼解氣!那些場面至今歷歷在目。講別人壞話的衝動確實是一種無意識的發泄,其前提為自己是清白純潔的。罵人既是攻擊對方也是表明自己——我多麼好,你多麼壞!對方回罵時心裡則在想,我並不壞,你也不是什麼好傢夥,我比你還好得多!總之,雙方都認為自己是好的,對方壞,所以要揭出對方更多的見不得人的事來,使對方徹底暴露。這種「同壞人壞事作鬥爭」的稟性形成的直接根源便是我們的文化氛圍。想想我們從小看過的電影和戲劇,哪一部又不是這種模式的翻版呢?

除了表白自身純潔的快感以外,說人壞話的另一種隱秘的激情便是「幸災樂禍」。我曲折地影射某個對手偷竊的往事,向大家暗示,這個人從來就小偷小摸。我自己是絕不會去偷的,所以我有資格批判她。聽眾則千方百計打聽,到底偷了誰,怎麼偷的。然後是共同的唾棄,發泄過後的神清氣爽。我們就用這種殺人的流言將一個小女孩孤立起來了,因為她偷過,是「賊」。細想起來,我,以及我們,是多麼的怯懦啊。將她說成是賊,我自己便有了安全感,便再次向自己證實了自己的清白。我們在幸災樂禍中獲取良好的自我感覺,將渾渾噩噩的日子混下去。

但我並未能將中國文化學到手,因為我總是難為情(朦朧的自我意識)。別的小孩同人鬧翻後,只要有一點小利又可以同那人和好如初,甚至還更好。所謂「肉爛了還在鍋里」。而我卻做不到這一點。不是剛剛罵了她「賊」嗎?怎麼能和賊穿一條褲子呢?我的生硬使得我的夥伴越來越少,在學校里,在大院里,我都是越來越孤立了。他們在那裡玩,但他們並不叫我(因為覺得我怪),我也不好意思過去。我成了寂寞的遊魂。寂寞啊,寂寞啊。整整十多年我的大部分時間就在這樣的氛圍里度過。而我不甘寂寞!

後來進了一家小廠,仍然是孤獨和寂寞。這是社會最底層的大染缸,男男女女只要聚在一塊,總在嘰嘰喳喳地說某個不在場的人的壞話,從中獲取無窮的樂趣。我當然也加入這種場合,也跟著說,以此取樂,為灰暗的生活增加一點亮色。我也知道有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甚至中傷。有什麼辦法呢,你說人家,人家也說你。起先我以為,社會就是這樣的,和我童年時代的情形差不多。可是我大錯特錯了。這個底層還有一種我沒有覺察到的潛規則,一種屬於傳統道德的法則,就是這種看不見的東西將散沙似的人們聯繫在一起。像我這樣傻乎乎的女孩,滿腦子從家庭帶來的理想主義,肯定行為舉止都有悖於傳統。而且又口無遮攔,不知道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可以說。果然,不到半年時間我就被孤立起來了。凡有一點權勢的人——小領導,辦公室幹部,老師傅等等,一律對我白眼相向。我到底犯了什麼錯誤呢?為什麼他們在一起有講有笑,一見我出現就全都住了口?我是個掃把星嗎?我深深地感到,人際關係真是個無底的黑洞,我就是花費一輩子時間也探不到真相,也無法成為大眾中的一員。

在後來漫長的年月里,除了兩三個小姐妹以外,工廠里沒有人把我看作一個「好人」。既然不是好人,就必定是有問題的人。我一直是那些領導和老職工心目中的問題青年,異類,因為太不會「搞關係」了。傳統道德高深奧妙,一不小心就被我踩著了界線,眾人心知肚明啊。明明對某個人恨得要死,當面還要做出巴結的、謙卑的樣子去討好,因為「肉爛了還在鍋里」嘛,誰沒有缺點啊。這是每個青年都懂的做人技巧,只有我不懂,我太喜歡走極端。最後我終於被那廠子開除,回到了家庭——我要調走,他們絕對不肯,就開除我了。他們還用毛筆寫了一個關於開除我的決定的公告掛在宣傳欄裡頭。

十年以後,我成了一名專業作家,又一次面臨人際關係的黑洞。當我進入作家協會之後,我很快感到當年的舊戲又在重演。他們說我「太不像話了」——實際上我從來就不像話。通過創作,我的自我意識已經充分冒出來,當年的難為情已經發展為水火不相容的憎惡(對自己,也對別人)。這倒不是說我已經變了,變成一個不再背後說人壞話的君子了。這方面我依然沒多大變化,但我的人格已經開始了內部的分裂,長年潛伏在我體內的藝術自我這個時候已佔了上風,一切違反理性的俗務都變得如此的不可忍受。我從心底感到,我是永遠不可能同「他們」搞好關係的,只要同眾人一道從事那些俗不可耐的活動,我就會無比地憎惡自己,就會連寫作都受到影響。由此拉開了我同單位長達十年的「冷戰」序幕。我成了一名特殊的專業作家,我不參加任何會議,卻又在單位領一份工資。當那裡的領導幾次威脅要開除我時,我就寫信向省裡面「反映情況」。這一場黑色幽默似的爭鬥的結果是我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如今我已成了一名老作家,碩果累累,完全可以倚老賣老,所以單位也沒人來同我為難了。通過寫作,我創造了另外一種生活,也拯救了自己那墮落的靈魂。我將自己的世俗生活壓到最小,將藝術生活當作主要目標,形成了自己的模式。這樣,不論我在世俗中有多麼惡劣的表現,只要我還在創作,我就有了活下去的充分理由,我的黑暗的世俗生活也被賦予了重大意義——它成了火焰的燃料。而假如我不創作,我就會被自己內面的黑暗所壓倒,落入度日如年的悲慘境地。我不敢說自己現在已經變得多麼「好」了,但至少,因為從事藝術創造,我沒有墮落得不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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