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學時代 4、災變

殘雪

我們常要「演習」,因為有各式各樣的敵人來進攻。

那一年我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外婆在居民小組開會回來,她告訴我們說,下午要演習,因為「蘇修」有可能打過來,我們都要做準備。一聽到防空警報,我們就要躲到防空洞裡頭去。我聽了以後心裡極為不安,那幾個轟炸機的名字(不知是誰提供的)讓我聽了更是恐怖得不得了。但是下午我們好像並沒有去防空洞,也許演習取消了。關於轟炸機的夢啊,充斥著我的童年。我不知道轟炸的後果是什麼,也無從想像,因為那時還未曾領略過「死」。我記得自己在夢中看見很高很遠的天空里懸著轟炸機,而我在下面奔跑,那麼的弱小無助。

後來上小學了,不僅常演習,還要學習各種戰地知識,尤其是關於原子彈的知識。據老師說原子彈是可以防禦的,只要方法得當就可以保全性命。由於怕死,我聽得特別仔細,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決不能死,決不能。

上課途中,警報就響起來了,於是貓著腰跟在同學後面出教室,到牆根下蹲著,用手蒙住眼睛和耳朵。我心裡想,只要不看那原子彈就死不了。這麼多人,哪裡就輪到我來死呢?那些調皮點的同學都從指縫裡偷看老師們放爆竹,只有我一本正經地蹲著,一動不動。哨子一響,我就驚跳起來跟著老師換地方。我必須掌握戰地知識,這樣,即算明天原子彈來了,我也可以保全性命。

我們都不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但我們的腦子裡天天被灌輸那種明天就有可能開戰的緊迫念頭。如果炸彈丟下來,看上去很大,就說明離得比較遠;如果看上去很小呢,你得拚命跑,不然小命就沒有了。在操場上,我一次又一次地仰著臉看那刺眼的天空,拚命設想著炸彈的情形。

好多年裡頭,我一直堅信,災變是可以避得開的,只要你有足夠的警惕性和靈活性,以及判斷的能力。然而現實將我的夢徹底砸碎了。一年又一年,我漸漸地明白,有很多災變都是絕對躲不開的,它就是你自己,它潛伏在你體內,如同那些有致命殺傷力的病毒,隨時等待發作。我被可怕的災變擊倒過好幾次,有時,那就同死過去了一樣的絕望,我遍體鱗傷。好多年裡頭,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死裡逃生的確是可能的,正如那時課堂上老師教導我的那樣。啊,就好像,童年時的演習真的是某種預兆。不過後來,我沒有躲,因為無從躲起,不知道災變從哪方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的心靈增強耐受力、更增強,以便自己在意想不到的事發生過後,再一次地死裡逃生。

同一般人不同,我的這類特殊災變完完全全都是屬於我自己的,它就藏在我的自我意識裡頭。只要災變一發生,我的自我意識就開始發動,災變過後,我被打倒,認識也漸漸地完成了。我負有很大責任的父親的死就是這麼一回事。是我的自私和輕率害死了他,他是我最愛的,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坎,我終生都越不過去,我只能閉上眼睛背對,而後讓它變成我背上的包袱。今天這包袱已同我生長為一體了,我將背著它走向我的末日。父親的骨灰被我帶到了新家,將來我也死了,就讓別人把我的骨灰和他的都隨便扔到哪裡吧。

對於我來說,內在的、根源性的災變比外在的災變更不可避免,你以為你已經準備得很好了,但打擊總是猝不及防,兇殘而暴烈。災變是可怕的,人的承受力卻幾乎是無限的。每一次的死裡逃生之後,你就成了一個新人。當然前提是你要不放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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