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致與美 7、美

殘雪

在那以前我不知道美麗的人或漂亮的人是什麼樣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忽然有了看雜技表演的機會。在那個很大的操場上,有人在草地上圍了一個圈子,雜技團就在那個圈子裡頭表演。凡是進圈子去看的就要買票,我們呢,當然只能遠遠地站在凳子上,讓視線穿過那些竄動的人牆當中的縫,到達表演者的身上。這樣看下來的表演是不連貫的,模糊的。可是那些穿著紅紅綠綠的表演服,衣裳上還綴著晶片的小夥子和姑娘們是多麼美!我和弟弟們多麼激動!我們簡直要發狂了。啊,用雙足頂盤子……又沒看清,只看到雙足和盤子,看不到人……啊,走鋼絲!這下看到人了,是一個綠衣小伙,可惜剛一看到馬上就表演完了……我們像幾隻瘦鴨一樣儘力伸長脖子,我們腳下的凳子在搖晃,不那麼可靠。

人牆分開又合攏,我們忙著調整。就在這時,「美」出現了。那是穿紅色綢衣,衣服上綴滿金片的少女,她正在表演「搭椅子」的傳統項目。椅子已經搭得很高,場里和場外的觀眾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在那短暫的一兩分鐘裡頭,我那小小的腦袋已經被突如其來的「美」震昏了。至今我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那鮮明的感覺。似乎少女背後是昏沉的夜幕,燈光只照亮她活動的那一小塊地方。她是一個真人,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女孩?

她很快就下去了,人牆又擋住了我,這一下我什麼都看不到了。我站在那裡,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後來的表演我都沒有興趣了,因為太模糊,太破碎。

在回家的路上,雜技少女在我腦海里成了紅色的火炬,火炬的燃燒使得我的腦袋自始至終在發熱。後來,再過一會兒,睡眠就遮暗了火炬的亮度。

一個真人,一個比金髮公主還要好看的活人!快50年了,我仍然記得當時心跳和血液沸騰的情形。後來我還圍繞那夢一般的紅衣少女編織了故事,在那種故事裡頭,我將我收藏的寶貝通通獻給她。「她」是不說話的,但「她」能理解我的心思。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曾多次同美邂逅,但唯有最初的那一次最接近純美的意境,就好像觸手可及似的。並且後來我關於「她」的想像,自然而然地都同奉獻相聯,與佔有無關。那便是我最初的溝通嘗試。從前,在夏天的草地上,我做過那種工作了。偉大的自然是何等的奇妙,她使那種戲劇在每一個地方上演,使自身的理念悄悄地繁榮。

細細一想,在那個混沌的年紀,我同文字還沒有多少接觸。是發達的感覺促使我到周圍事物中去捕捉美,還是美的觀念要從我黑暗的內部掙脫出來,自己給自己賦予形象?我是不知道的,我只不過是茫然而又有點自覺地操練著,滿懷秘密的激情趨向於「她」。

炎熱;青草;燈光;人頭攢動;凳子的碰響;青色的天幕;民間樂器的吹奏;驚險的表演;紅綢衣上的金片——這些細節可以讓我毫不費力地回到那個夏天,回到那個決定我今後職業的瞬間。

一個幽靈在天地間遊盪,它什麼都不丟棄,什麼都不遺忘。是因為有了它,天地萬物才各就各位的,而它自己,卻是由人類的冥想聚集而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