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致與美 6、斷岩

殘雪

在斷岩邊緣,哥哥和弟弟都伸長了脖子在朝下望,我只望了一眼,就嚇壞了。那下面……那下面的情形不堪回首。我不安地站在那裡,離那缺口至少三米遠,我盼望他們快點離開。可男孩子們彷彿對那種事有無窮的興趣,看個沒完。山澗在下面咆哮,陰森的、筆陡的岩石一溜下去有幾百米深啊。想一想我都覺得全身發軟,站立不穩,心裡一陣陣緊。男孩子們終於玩夠了,掉轉身離開那斷岩,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我是無法面對那種場景的。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恐高症,我的鞦韆也盪得很出色。那麼,我到底害怕什麼呢?我害怕的是凝視某種景象。那就像深夜凝視一個黑色的樹影一樣,當風吹得那影子張牙舞爪起來的時候,我的身體也會顫抖起來。

我在盪鞦韆的時候是不看下面的,那種運動最接近於自由體驗。人知道極限之處是死,但人不看那個極限,人僅僅執著於擺脫引力的歡樂,在歡樂中向極限衝刺!而站在高處望下面的深淵,對於我來說,這種舉動是沒有什麼快感的,只有一陣緊似一陣的恐懼。我難以適應以肉體直接感受恐懼,我更害怕那種用技巧來使自己的身體在險境中平衡的運動。也許由於在這方面我的能力太差。所以深淵對於我來說就同死亡一樣可怕、咄咄逼人。

雜技團來露天電影場演出了,他們用木頭搭起了一座很高的天橋。演出還未開始,我的同伴爬到天橋上走來走去,還跑起來。他們慫恿我也上去玩。我猶猶豫豫地爬到了橋的一端,這時我全身立刻抖起來了。多麼高啊!掉下去就是死!我可恥地退了下來。心裡雖羨慕高空的同伴,可是只要多看他們幾眼腿就開始發軟。不,我不能同「那個東西」面對面,我必須藉助於一種媒介才能站穩腳跟,才能表演。這個媒介是什麼呢?如今回想起來,那無非是一種自我欺騙似的遮布,即一種信念——我是絕對不會死的!我的行動所需要的就是這種永生的信念,否則我便會失去平衡,落於永劫不復的處所。在天橋的上方,我沒有這塊遮布,我可恥地敗下陣來。

還有平衡木,很多小孩都可以在上面走來走去,我卻不能。每挪一步我都想著掉下去的事,最終還是一腳踏空掉下去了。不光是由於肢體的笨拙,也由於頭腦里沒有樹立必勝的信念。也許經過長久的訓練,我也可以像學會盪鞦韆一樣掌握在平衡木上行走的技巧吧。

沮喪感和去不掉的恥辱終於在冥想中復仇了。我的小說是什麼呢?那其實就是在死神面前走鋼絲的運動。無論是人物,還是背景,都暗示著死神,但又和死神隔著一塊遮布。表演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死神的面目越猙獰,表演的難度越高,舞者的精神也越振奮。也許是為了改寫心靈史,我重演了斷岩下的景象,我只能在寫作時做到這一點,因為寫作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那種活動。啊,我無數次在斷岩的邊緣跳舞。從那深淵裡飛上來的蝙蝠精靈們,居然能發出那種遠古的叫聲,這種沉默了幾千年的小動物,完全改變了它們的形象!我的眼前有塊遮布,我隔著那塊布盡情地表演,蝙蝠使者們同我一塊,我們組成一幅畫面,太陽在我們的背後,天穹無比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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