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致與美 3、錘鍊

殘雪

我的腳板光滑而柔嫩,腳後跟幾乎沒有繭子,一直到十來歲都是這樣。在夏天的四五個月里,很多小孩都打赤腳。這一方面是因為家裡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打赤腳方便又可省錢。我是一個女孩子,如果我要穿鞋的話,家裡還是有的。但我堅持要打赤腳。每年夏天剛開始的時候,我的腳踩在那些小石子和瓦片上是有些痛的。但我更加努力地去踩,我要讓腳板底很快長出繭子來。果然,半個多月之後腳就適應了。天天打赤腳,難免有意外。一次在學校操場玩追跑的遊戲,踩在破玻璃瓶上頭,將腳趾划出一寸長的傷口,看見白色的肌肉。一步一腳血印,回到教室找出紙來暫時纏著。居然沒發炎,十天以後就好了,照樣打赤腳。在我48歲時,腳板的一個舊傷口發炎,只好去醫院做小手術。這是十歲那年被臟瓷瓦扎破留下的傷,那時的醫院沒給我清創。

能挑重擔的小孩真讓人羨慕!我決心要練習挑擔子。可是家裡認為我太瘦弱,(皮包骨頭),也太小(十一二歲),不讓我挑。我就自己練習挑了幾擔水,壓得靠頸脖的那根筋很痛很痛。一有機會我還是練習,後來我終於拿了家裡的煤摺子去買煤了。我用兩個竹籮筐挑了50斤煤回來,父母對我大加表揚。那時我的體重也就50多斤吧。我挑東西的樣子很難看,背伸不直,也走不穩,但我還是堅持要鍛煉自己。我從小就有苦行僧的傾向,究竟是為了什麼並不十分清楚。就是願意吃苦,更盼望自己在吃苦中看到自己不斷長進。這也許是家風的影響,也許是我天生的完美主義吧——我希望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到13歲的時候,我挑得起70斤了,那時我的體重才60斤。可以想見挑擔子的姿勢是多麼難看,多麼驚險!幸虧父母上班去了,沒人管我,不然要挨罵的。

聽老師說長跑可以使人的體質強健,我決心來練長跑。我是那種有心思的女孩,決定要早起,夜裡就睡不安。五點鐘,天還沒亮,我就躡手躡腳地溜出去了。市中心的操場那麼大,霧朦朦的,一個人也沒有。我跑得很快,連跑三圈,然後再跑回家。我一連跑了好幾天,終於被父母發現了,遭到一頓惡罵。他們擔心我天沒亮就出去不安全,也擔心我跑出病來。沒有辦法,只好起床晚些,跑一圈,或早點到學校去跑。儘管很願意鍛煉身體,但由於營養差,不會保護,又屬過敏體質,還是常生病。一生病就是高燒,打青黴素。我多麼羨慕那些運動員!我幻想自己長大了也會變成他們那種樣子,有美麗的體格。我的鍛煉看不到成效,但我從不氣餒,也不放棄追求。我老這樣想:「總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的……」當然,我等到了那一天,是很久以後,我18歲時。我忽然長成了苗條的少女,我的身體柔軔而又有耐力,充滿了活力,走在街上路人的回頭率相當高。誰會想到我小時的綽號是「豆角子筋」呢?

從我拿起筆來寫作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正式的長跑。我跑過很多地方,有什麼條件就在什麼地方跑――馬路上啦,街心公園啦,河堤上啦,小區內啦等等。可以說,我的作品全部是「跑」出來的。長跑令我情緒高昂,將抑鬱之氣一掃而光。肢體越運動,潛意識越活躍,創造力也就越大。20多年了,我從長沙跑到北京,在北京又跑了5年了。我已快53歲了,但我仍感到體內還沸騰著活力,我的創造力甚至超越了青年時代。一本又一本的新書源源不斷地出來,我對新事物仍然是那樣充滿了渴望,而創新,永遠是我的寫作的宗旨。就像有神靈指示一樣,從一開始我就悟出了運動同我這種特殊的寫作之間的關係。像我從事的這種潛意識寫作,很少有人能夠做到豐產,而我做到了,並且越寫,身體反而越好。當然並不存在什麼神靈,只不過是從小就鑄就的理想主義生活方式在起作用:從前,我嚮往體格上的完美;今天,我的身體屬於寫作。而我的寫作,是我活的方式,至少目前,我一刻也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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