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致與美 2、希望與行動

殘雪

我曾萬分羨慕小學同學們飼養的那些蠶寶寶。蠶寶寶吃桑葉的樣子是多麼的優雅,如果湊近去聽,它們咬嚙桑葉時發出的「嚓嚓」響聲簡直令人心旌搖搖。有一位男同學的蠶寶寶已經變成了很多繭子,那些雪白的繭子當中竟有一顆金黃色的,金色的繭子略大於其它的繭子,橢圓的曲線盡現皇后的風采。啊,我多麼想擁有!後來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

終於有一天,我得到了幾粒蠶卵。同學說,要放在貼身的口袋裡蠶寶寶才會出來。於是我將蠶卵用棉花裹著,放在襯衣口袋裡,緊貼著胸口。幾天後,比螞蟻還小几倍的黑色小蟲咬破殼鑽出來了。一共出了兩條。我連忙將它們用棉簽粘住,放到同學送我的桑葉上面。蠶寶寶一天一個樣,幾天後就成了白色的、體態圓圓的小蟲。可是食物成問題了。沒有桑葉,用萵筍的葉子代替,兩條小蟲一天天瘦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吃過早飯就帶了弟弟們去公園採集桑葉。沒想到公園裡的桑葉也不見蹤影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桑枝,大概是因為養蠶的小孩太多吧。沿著人工湖走了一圈,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忽然眼前就出現了一棵伸向湖面的老樹,一根旁枝上頭還零零星星的有一些桑葉。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了喉嚨口!於是小心翼翼地爬上樹,將桑葉采了下來,用手巾包著,有滿滿的一捧!懷揣救命的食物,和弟弟們趕快往家裡趕。

回到家卻發現放蠶寶寶的小紙盒不見了!我心急如焚,將家中每一個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我明明放在皮箱蓋上,早上出發前還觀察了它們一陣,怎麼會不見了呢?找啊,找啊,那一天餘下的時間都在找,簡直焦慮得要發瘋了。然而還是沒找到。我成了世界上最最沮喪的人了,連哭都哭不出來。晚上,我將那一包救命的桑葉澆上水,仍然心懷希望:說不定一覺醒來,蠶寶寶就出現了呢;說不定我將它們放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忘記了,睡一覺就想起來了呢。但是奇蹟並沒有出現。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沒有出現。桑葉終於壞掉了,希望徹底破滅。

直到一個月之後,因為打掃衛生搬動那一堆箱子,我才在箱子底下發現了我的蠶寶寶。打開小紙盒,枯萎的萵筍葉上面的兩條蠶寶寶都成了灰色的乾屍。一定是家裡人開箱拿東西,沒注意到箱蓋上的小紙盒,盒子就掉下去了。當我終於找到蠶寶寶的屍體時,卻並不那麼悲傷了,大概這個時候,激情和狂熱都已經變成灰燼了吧。然而我記得過了好多年,我還在夢裡發了狂似的尋找我的寵物。那是我的最大的一次幻滅,可是我努力過了,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很想擁有一支「永久」牌的鋼筆。那時我還沒有用過正式的鋼筆,我的筆是父親拿一支用壞了的筆改裝的。他將磨光了的銥金筆的筆尖拉下去一點,再到麻石上面磨尖,就成了一支樣子有點古怪的鋼筆。他干這件工作花費了好幾個小時。這隻鋼筆寫字很流利(可見父親還是很內行的),但筆跡有點粗。我更喜歡那種細細的筆跡。

暑假到了,有些小孩子到街上去推板車,我也是其中之一,並且是對這項工作最狂熱的小孩。因為推一次板車可以賺1-4分錢,假如你運氣好,碰到一個拉長途板車的,一次就可以賺1毛錢,甚至1毛2分錢。我的樣子極為瘦弱,拉板車的工人一看到我就砍價,別人給3分,到了我這裡就只有2分或1分。但我不氣餒,不就多花點時間嗎?還有什麼比這種有希望的工作更有刺激性呢?推啊,推啊,眼見放在鐵筒里的硬幣一天天多起來,關於鋼筆的想像也一天天變得鮮明而急迫了,這真是磨練耐心的工作。一支「永久」至少要一塊2毛錢,而每天推板車只能賺5-6分錢,還要天不下雨才有賺。但這些都難不倒我,暑假不是有兩個多月嗎?我更起勁了,南方最為酷熱的那些天,別人都在家中歇涼,我還是痴心地站在滾燙的柏油馬路邊等僱主。我一定要賺到1塊2!一回我和另外一個女孩推長途,推到郊外去了。卸完貨,那位工人將空板車套上「回籠頭」(一種機械輪子),讓我和夥伴坐在上面回家。車子踩到城裡了,我想下去看看,工人放慢了車速,但我還沒等車停下就往下跳,並且是往後跳,一下被甩出好遠。這時正有一輛卡車經過,只差兩尺遠就壓到我了,同伴和工人都嚇壞了。撿回一條命的我卻並不怎麼後怕,也許那時是麻木了。

終於賺到1塊2毛多了。於是去買鋼筆。在城裡跑了五六個文具店,都是那種黑筆桿的「永久」。我很想要一支彩色筆桿的「永久」,我見到同學用過。頂著烈日將大店子和小店子都找遍了,終於在一個偏僻的店子里發現了一隻綠色的「永久」。讓店主拿出來,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因為不如同學們的「永久」好看(也許他們的筆比這要貴)。「綠鋼筆好看呢。」店主和藹地說,我感到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於是一下子臉紅起來,趕緊伸手到口袋裡掏出那一大把硬幣。他在櫃檯上數了好久才數清。然後鋼筆就歸我了,沒有盒子,只有單單一支筆。那支綠色的「永久」我用了好幾年,寫起字來筆跡的確細細的,但遠不如父親給我的筆流利。後來不知被我怎麼弄丟了,我不太愛惜東西,大概對我來說,只有追求過程才是最有意思的,那時也不注重要留個什麼紀念。

也許,我是最善於給自己製造希望,也最善於將這希望變成行動的人。1979年我生了兒子,失去了工作在家待業。到了81、82年,找工作的希望依然渺茫。一邊在家帶孩子一邊看書,日子過得很鬱悶。有一天,一個想法慢慢成形了:我要和丈夫一道自學縫紉,以此來養家糊口。說干就干,我立刻就開始在家裡那台舊縫紉機上練習製作,將舊衣服,舊褲子拆開,再按縫紉書上的步驟重新縫上。反反覆復地練習,有時搞到凌晨3、4點鐘還不睡覺。丈夫則每天下班回來用報紙練習裁剪,也要搞到1點以後才睡。當時我們家裡僅有兩本「上海服裝裁剪」,那是我們全部縫紉工作的指導老師。這樣努力了三個月之後,第一位顧客上門了(熟人介紹的)。然後是第二位,第三位……夢想成真,我們馬上開始賺錢了。我們的縫紉以式樣的新穎,時尚為特點,也做特體的老人服裝。量體裁衣,為顧客著想,使得我們的生意很興旺,不久就帶了4個徒弟。做不完的工作賺不完的錢,雖然累得要命,卻是多麼的興緻勃勃,情緒高昂。就這樣,我和丈夫無意中成為了最早的「個體戶」。但我志不在此。我雖然也對縫紉有濃厚的興趣,卻一開始就是將它當作謀生的手段——我心裡放不下我所酷愛的文學,之所以搞縫紉就是為了打好經濟基礎來從事文學創作。大約開業之後半年多,我就開始了寫作。我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文壇上得到公認的那篇「黃泥街」。那是在什麼樣的環境裡頭寫出來的啊。白天幫顧客量身,出式樣,管理各項事務,帶小孩,還要見縫插針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我的靈感。到了晚上再將那些片斷整理好。

我成功了,並不完全是俗話說的「有志者,事競成」。關鍵的關鍵是你體內那不息的衝動,以及頑強的意志力。一個人如果能始終忠實於自己的衝動,不為外界的蠅頭小利所動搖,他總會達到某種自由的境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