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極致與美 1、追求極致

殘雪

由於早年家庭遭難,落入最底層,加上過了三年的「苦日子」,其間患上肺結核,童年的我身體的營養狀況是極差的。我記得凡到我家來的親威朋友,見到我那副樣子都很吃驚。我不是一般的瘦,而是極瘦,皮包骨頭的那種,我的皮膚也不是一般的蒼白,而是白得像紙一樣。小學畢業時,我的個頭不矮,體重卻是全班最輕的,只有不到30公斤。我的內心同我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我雖瘦,又屬超級過敏體質,卻並不弱。不但不弱,還強烈得不可思議,皮包骨頭的體內日夜燃燒著純凈的慾火,不斷尋找著突破口。從本性上說,我是一個對外界充滿了好奇心和沸騰的激情的小孩,什麼事都想嘗試,一旦入迷,很有點走火入魔的味道。所以我的童年既是陰鬱的,孤獨的,又是狂熱的,充滿激情與想像力的。反差之大確實令人費解。

我是一名盪鞦韆的高手,我身體輕,力氣也不小,更重要的是我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學會了利用慣性。我在空中越盪越高,差不多要和鞦韆架平行了;我記得我已經超過鞦韆架的高度了。多麼的迴腸盪氣啊。然而暑假到了,我不能再去學校盪鞦韆。我鬱悶,我在鬱悶里開動腦筋,對門口那棵高大的穀皮樹打起了主意。只要弄來繩子,就可以自己造一架土鞦韆。那個時候,繩子是很貴的東西,是用來晒衣服和捆箱子的。如果動用家裡的棕繩是要被打死的。我想到了報社裡面捆紙的草繩,那些繩子都收在一間雜屋裡,我看到過。下午,我約了一個隔壁的好朋友去報社偷繩子。我們來到那間雜屋外面,看見最上面的那扇窗沒關,便一前一後從那扇窗爬進了屋子。啊,我們置身於一個繩子的世界了!那麼長,那麼新的草繩!於是選好了一大堆。我的朋友先爬出去,我在裡頭將繩子往外面扔。扔完後我再爬出去。我倆一人手上挽一大卷草繩,沒命地從後門奔出了報社。回到家,我爬上高高的穀皮樹,將繩子挽在一根橫著的樹枝上。一邊四根,共八根。我的判斷是,即使繩子斷了,也不會一齊斷掉,所以不會有危險。八根草繩在下面打成結綁上一塊木板,就成了鞦韆。這架鞦韆我們玩了一個假期,雖然遠不如學校的鞦韆好用,畢竟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我的饑渴,尤其是行動前的策劃,那是我永生難忘的體驗。這架能飛上天的鞦韆後來進入了我的小說。

我終於到了自己能看懂文學作品的年齡了,那大約是十三歲吧。我一下子進入了一個比現實更為刺激的、瑰麗無比的王國。雖然只有有限的幾本小說,但都被我翻來覆去地讀得爛熟。一般來說,我最入迷的是那些描寫愛情的段落,至於其他描寫,就隨便帶過了。我的閱讀速度極快,但每本小說里的愛情描寫我都幾乎可以背下來,那是反覆閱讀和揣摩的結果。那幾本書是母親從圖書室借來的,其中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苦菜花》等等。我忽然就得到了《紅樓夢》的全本,可是我一點都不耐煩看那些繁瑣的描寫,我只看寶、黛、釵的愛情。每天廢寢忘食地看,不知看了多少遍,揣摩了又揣摩,還用透明紙蒙了一張寶玉哭黛玉的畫像,然後用毛筆描出來。那也許是我第一次將愛情同死亡聯繫起來的嘗試吧。從那以後,我讀得最過癮的愛情描寫就是那種極致的描寫,愛到死的那種。

我認為這方面的頂峰是《安娜·卡列寧娜》。我讀完托爾斯泰的這本書之後一連好幾天精神恍惚,既深深感到命運的可怕,又感到人生的強大吸引力。顯然,我的神經是極為強韌的,我渴望讀到更多這種類型的書。幾年下來,我已經熟悉了俄羅斯文學。我私下裡認為最好的還是《安娜·卡列寧娜》。這還要歸功於那個時代的優秀的翻譯家,如今他們大都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要問有什麼因素促使我後來去搞文學的話,這本書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像我決心要將鞦韆盪到超出鞦韆架的高度一樣,安娜的形象既讓我體驗到那種迴腸盪氣的自由感,也讓我領略了地心引力(也就是死神)的陰森可怕。我能在青少年時代就接觸到最高級的文學,這實在是一種幸運。也許那時在下意識里,追求終極之美已成了我的宗旨,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那就是光,只要有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會被照亮。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哪怕物質生活再貧乏,個人「前途」再暗淡,我也從未產生過哪怕時間短暫的頹廢。我總是興緻勃勃地投入生活,托爾斯泰的理想主義將我帶到了一種更高的境界,在那裡,中國文化的淡泊、無為或不可知論是受到排斥的。只要我醒著,我就在策劃改變自己,也改變別人。當然在夢裡,我也在做同樣的事。我沒有正式寫,也沒想到要寫(因為沒有發表的可能),但我的個人生活一直在冥冥之中圍繞這個中心做準備,如今回想起來真有點奇怪。

進入到文學的更高層次是通過閱讀卡夫卡和但丁來達到的。我接觸這兩位作家的作品時,已經做了母親,過著平淡的家庭婦女的生活。那個年代,大家都在準備考大學,而我剛生了孩子,並決心自己來帶小孩。我一邊做著繁瑣的家務,一邊體驗大師的境界。忽然有一天,我感到自己能夠進入那個境界了。卻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的一種文學。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東西,我只是感到,這是一種將我整個身心都吸進去,然後對我進行再造的文學。這種文學由於藝術家的真正意圖隱藏之深,是很難讀懂的。如果你不全神貫注,如果你的體力不夠,你的思維就飄蕩在詞語的表面,抓不住底層的結構。但一旦你從某一點上進入到了作品內部,世界就完全變了樣。這樣的文學,她不是要描繪人某一方面的情感,她要描繪的,是人的本質,人的原始衝動的形式。而人的一切表面的、社會的生活,都是受到這種衝動的制約的。當然,那個時候我還說不出這些道理,我只是被強烈地吸引,又因為被吸引而更加努力地去閱讀。我讀《城堡》、《審判》,讀《神曲》,讀《野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漸漸感到我裡面有個東西要出來。我想,也許,我有讓它出來的能力。直到我成為成熟的作家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所具有的,是複製靈魂的能力。於是我將這類大師們的文學稱之為「靈魂的文學」,而將我自己的寫作稱之為「新實驗」,即,拿自身做實驗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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