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障礙與出路 4、封閉與敞開

殘雪

一般來說,害羞內向的孩子往往自我意識較強。小時候我很怕見生人,如果父母向客人介紹我,我總是滿臉通紅,恨不得立即跑開。到外面去同人打交道更是緊張得不行。7歲那年,父親帶我到食堂給家裡買飯菜。他在那邊買菜,叫我在這邊排隊買飯。我隨隊伍移動著,快到那個窗口了,我的全身都在發抖。啊,爸爸怎麼還不來呢?我終於絕望了。懷著赴死一般的決心,我將飯籃子放進窗口,用力提高了嗓門喊道:「三十兩(即三斤)!」可是因為太慌亂,我將飯票掉了兩張。裡頭的師傅說飯票不夠。幸虧父親過來了,從地上撿起那兩張飯票補上。後來這事成為家裡的笑話。

我到底怕什麼呢?我真的是對生人感到害怕嗎?細細一想,恐怕最怕的不是別人,而是暴露自己吧。向不熟悉的人敞開自己,又不知道別人會如何看待自己,對於我來說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我自己是自成一體的,所以特別「幼稚」,特別不懂得社交的禮儀,而且也學不會。那個時候的「自我」,是模模糊糊的,見不得人的影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是縮到牆角的。

上學以後,最害怕同老師在外面邂逅。老師對於我來說當然也是很陌生的。我應該向她(他)打招呼嗎?還是裝作沒看見?或者躲開?大部分時候我遠遠地看見了那個身影就躲開了。也有的時候躲不掉(狹路相逢),我就紅著臉叫一聲「老師好」。當然,我從來沒有主動同老師說過話,那對我來說是無法設想的事。

被「外人」打量,同人打交道是多麼可怕的事啊!這種時候,我總是深感自身的襤褸和不像話,我不知道要如何開口才是體面的,合乎規範的。每一次,我都希望自己這副不自在的身軀馬上消失,或希望煎熬快快結束。然而事情還有另一面。同家裡的姊妹,同我的那幾個朋友在一起時,我總是那麼急於敞開自己,要將自己的新奇念頭告訴對方。很少有人像我那麼渴望交流的。而且我對於別人的故事也懷有非同一般的興趣。和夥伴在一起時,我的話很多,談自己,也聽別人談。天南海北的竟可以聊到半夜還不睡,興奮得要命。

成年之後我雖然有了一定的自控能力,但仍然在社會上難以立足。我只要進入某個單位,便會陷入自己永遠適應不了的泥淖。雖然我也懂得那裡頭是什麼樣的黑洞,那些複雜關係是怎麼回事,但我就是處理不好。因為我缺乏那種文化性的本能反應,也不打算學那一套,所以在任何單位都是個「異已」。

一個人的作品,就是他在幾十年裡頭塑造出來的自我的形象,精神的世界。我的小說世界排斥讀者,一般人很難進入到裡頭,那種封閉性令人生畏。我的用詞造句都極為樸素,從不用生僻的字句,但一般讀者就是有難以逾越的障礙。這是因為我從不寫大家所公認的這個世界裡的事,我將這個所謂的「現實」世界看作一個表層的世界,我的興趣在海上冰山下面的部分。只有屬於夜晚,屬於人的原始慾望的東西才是我的書寫範圍。然而,屬於原始慾望的描寫應該具有最大的普遍性,所以我的古怪的作品又是向一切關心精神事物的人們敞開的。讀這樣的作品不需要很高的學識,只需要敏感性和渴求,以及一定的閱讀現代主義的經驗。我是多麼渴望交流啊。交流使我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代與夥伴徹夜暢談的情境,每一次都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一件無價的禮物。在交流中,堅冰被打破,作品的形態浮出海面,閃爍著異域的光芒。那些作品就是我,是通過交流而成形的我,那麼開放,那麼自豪,而且堅不可摧。但大多數時候,作品在海底沉睡,它們等待勇敢的探索者來激活它們。

殘雪作品(也是一切現代藝術作品)所包含的這種閱讀的二重性,是由幾十年的堅守自然而然形成的。幾十年前那個怕見人的影子終於發展成了一個龐大的小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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