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障礙與出路 1、無法逾越的障礙

殘雪

模仿是人類的天性,這個天性裡頭包含了如此巨大的功利,使得世世代代的人們樂此不疲,以至於遮蔽了人性中那個最為古老的源頭。

我最早的記憶是三歲多時的一件事。似乎是,我從小就缺乏肢體模仿的能力。那時的幼兒園經常排節目,在我的印象中,我特別害怕這類活動。具體情形是如何樣的全不記得了,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恐懼。似乎每一次,我都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隊伍里,或茫然地跟著隊伍移動。有一天,是周末在家裡,父母要姐姐表演一個節目,好像是跳舞,姐姐是個乖女孩,馬上表演了。接著他們又要我表演,那一刻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但父母都是很執著的人,他們更起勁地催促我,於是我只得大哭起來,把大家的好興緻全部敗壞了,搞得家人憤憤的。很久之後,當我已經成年時,說起這事來,他們仍然不理解,唱歌,跳舞,這類他們看作是兒童天性的事,對於童年的我來說是多麼的不可能。雖然我在幼兒園的時間十分短暫,但連一首兒歌也沒學會,更不要說跳舞了。我對幼兒園的惟一深刻印象就是每天盼著外祖母的身影出現在柵欄那裡。幼兒園裡的那些個遊戲,還有風琴的曲子,它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有弄懂過。

後來我上小學了,我是一個極為內向的孩子,具有驚人的自制力。這個階段,我已經嘗到了一些模仿的甜頭。比如寫毛筆字,我的手性是最差的,握著筆的手既發抖又沒個定準。我很羨慕字帖上那些美麗的漢字,於是我花費了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去練習,居然一躍成為班上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學生之一,受到老師的表揚。在那個年頭上學,還有什麼是比老師的表揚更令人興奮的呢?還有跳皮筋,我始終學不會通常的跳法,人家都是用腳掌鉤皮筋,我卻用腳背去鉤,無論如何改不過來。但由於我付出的努力比別人多幾倍,這種將錯就錯的跳法終於使我慢慢摸索到了接近正確的途徑,後來我也跳得比較出色了。

在小學裡面,只有一樣事我學不會,而且那也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恐懼。我說的是上課時的發言,尤其是語文課和政治課的發言。儘管天天聽老師說那些聽了昏昏欲睡的套話,如果要我模仿,則難於上青天。所以我讀了五年多書,從來也沒有舉過一次手主動發言。如果不幸被老師叫起來了,就臉漲得通紅,聲音像蚊子叫,句子不成句子。或乾脆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裡受煎熬。這種可怕的經驗一年裡面有一兩次。要是算術課或地理課就好多了,直接說出答案就是。現在看起來,如果要讓少年時代的我學會那種「發言」,除非每天逼著我對鏡子練習演講,就像我練毛筆字一樣,也許會有一點點進展。我的喉嚨,我的舌頭,這些肢體運動的工具,無論如何也沒法將常人習慣的「話」說得流利。這也許是我二十多年後以筆為舌的直接原因?但也不盡然。在二十一世紀初,我接受過日本三大報紙的共同採訪。在那次採訪會上,我系統地敘述了我的文學觀,流利地輪番回答了每一個記者的提問。我順著自己的邏輯說下去,一下子就變得滔滔不絕起來,記者們都受到了感染。這裡頭確實有些神秘的東西,同每個人的語言系統有關。

我的身體並不是天生不協調。比如跑步,這種從幼兒時代就以最自然的方式發展起來的運動,我能夠做得最好,不但跑得很快,姿勢也很好。而游泳就不同了,我十一二歲才開始學,一直到二十七八歲還每年都去游,很認真地學,但我的最遠紀錄是兩百多米,速度為半小時兩百米。我終於放棄了對游泳的學習,但直至今日,我快五十三歲了,我仍然每天跑步。也許我的身體的性能就是對於我的社會屬性的一種形象描繪:我極難適應外界的活動,到任何「單位」都覺得彆扭,卻在三十歲時自立門戶,干起了個體裁縫;我極為厭惡官話套話,打死我也說不來,卻能夠在自己的文學領域裡自圓其說。

文革期間我放棄了上中學,就是對於那種我沒法模仿的語言的恐懼。那時天天搞大批判,每天都要發言,我一想到這些事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實際上,不上學使我找到了學習語言的正確的模仿途徑——閱讀文學書籍。這樣,我不知不覺地學會了模仿,同時也保留了不模仿的權利。那時,為了從熟人那裡借到一本小說,我可以在一天裡頭跑30多里路。上午借來,匆匆地看,飯也不吃,晚上還得去還書。一本好書反覆地讀啊,抄寫啊,甚至連插畫都要用透明紙蒙著描下來。強大的動力將模仿變成了最快樂的事。

青少年時代,我讀過哲學書,歷史書和文學書。到頭來,只有讀文學書的那種模仿是永不厭倦的,那就如我童年時代的奔跑一樣自然。的確,文學幾乎就是我的肢體的語言,這種語言的選擇性極強,但一旦學會,就有無窮的表演前景。我常想,我會要等到自己衰老不堪,連句子都記不起了的時候才會停止寫作。在那個不要文化的時代,一本好書可以使我連續一個月生活在白日夢當中,那種夢就如同電視連續劇的回放,就連角色對話的語氣之精微都能全盤保留,當然也被濃濃的自我的色彩所浸透。還有誰比我更樂意這種模仿呢?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也許我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廣義的「本色演員」。我的本色不是某一類的角色,而乾脆就是文學藝術的本質。確實,我一輩子都堅信有一種這樣的本質,她深深地嵌在世俗的事物當中,而我的使命就是將它表演出來。這種表演需要的不是那種表層的模仿技巧,而是一種深奧的靈魂複製的能力。我感到老天已經將這種能力賦予了我,我決不能將它白白浪費掉。我要將我內部黑暗混沌的處所發生的一切複製出來,我認定只有這,才是我所樂意的那種模仿。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在我的青少年時代,為什麼除了讀文學書,其他方面的模仿對於我來說都是如此的艱難,或者根本就做不到;為什麼我的肢體的活動常給人一種不協調的、難受的感覺;為什麼我連人之常情都學不會。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內部的那個幽靈在保護著我的才能啊。如果我終於學會了那些事,如果我變得協調了,看起來順眼了,我生活中的重心也就轉移了。所有的心的渴望,都是向著愉悅展開的。一顆自由的心,就是一顆以最合理的方式發揮能量的心。我認為自己在漫長的寫作年頭裡不斷地獲得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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