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煤工 茅街的長延和他姑媽的通信

姑媽:

昨天接到您的信,您要我談談家裡的情況。可是您已經離開家鄉20多年了,這裡發生了那麼多事,還有些事是我沒出生就發生了的,我到底從哪裡談起呢?您一定知道,在我們茅街,每過不久就有變化,人和事都會變得認不出來。我雖年紀不大,也常覺得自己跟不上形勢呢。看來您其實很熟悉我的情況,可能有人告訴了您。是的,我現在是一個人住,自從父母10年前去東邊後,我就一直住在他們留下的房子裡面。當時他們對我說「去一陣子,」我怎麼也想不到「一陣子」成了10年,而且還要持續下去。

那麼先說說我的近況吧。他們走了沒多久我就沒上學了,因為要吃飯啊。那時住在馬路對面的潘奶奶將我帶到火柴廠的車間,幫我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月5塊錢。我在火柴廠一直干到現在。現在我成了廠里年紀最小的保安人員,我每天夜裡去廠區巡邏,工資是8塊錢了。我們這些保安人員沒有正式武器,一人發一根木棒。廠里讓我們成天練臂力,這樣的話,用木棒就可以將來廠里盜竊物資的小偷打死。但是哪裡有賊呢?我從來也沒碰到過,也許我們的敵人就是那些工人吧,我看上面領導就是這樣想的。車間里的那些人一個個骨瘦如柴,下陷的雙眼冒火。他們做夜班時,我就在車間外轉來轉去的,我心裡又激動又害怕,時常將木棒掉在了地上,自己被那響聲嚇得直冒冷汗。不,他們並不偷廠里的木材,也不偷其它任何東西,他們很規矩呢。日復一日,我們這些心懷鬼胎的保安人員還是在巡邏,同那些工人較量。較量什麼呢?我在屋裡掛起一個沙袋,是廠里發給我的,我每天在那上頭練拳擊。現在,我身上已經有點肌肉了,不過我還是常將木棒掉在地上。我總覺得,如果有一個賊從車間里衝出來,我一定打不死他,很可能,他倒會撿起木棒將我打死!有一回巡邏時,我碰見領導了,那人是個高個子,比我高兩個頭,起先我以為他是賊,就緊握木棒等他走攏來。他停在冬青樹的陰影裡頭,就像消失了一樣。我怕得不行,憋著一口氣往那樹枝裡頭打了一棒。領導「哎喲」一聲就出來了。領導立在月光下,口氣冷冷地問我多大了,我說17歲,他懊惱地一跺腳就走了。後來好多天里,我都等著他們來開除我。然而卻沒有。還是打住吧,我的近況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想說點別的。

我一直想離開茅街到外面去生活,哪怕是到城裡的西邊去也行,聽說那邊住著做苦力的人們,吃飯不成問題。說起來,茅街應該算一個好地方,像我這樣一個沒人管的小孩,在那些年頭裡竟可以靠自己活下來,自食其力,這一點很了不起。我聽說這個地區的口號是:「決不餓死一個人」。父母走的時候我才9歲多,潘奶奶馬上到家裡來找我,將我領到火柴廠去幹活,那裡一日三餐都有人管。後來我就學會了做飯,我的工資雖少,生活是不成問題的。那麼為什麼要出去呢?姑媽,當年您也是從這裡離開的,我覺得,您離開的時候心裡一定有過矛盾,一定是想了又想才下決心。即使您不在此地了,心裡還是掛記著這裡,對嗎?爸爸和媽媽離開的那天早上,兩個人還坐在廚房裡的矮凳上剝碗豆呢。我還記得媽媽說,下午就回來炒碗豆吃。她是對爸爸說的,我在門口偶然聽到的。

我要離開茅街,可能是因為這裡的生活太陰沉了吧。除了火柴廠的那些事以外,呆在家裡心裡也不那麼踏實。到底哪裡不踏實呢,我也說不明白。比如說現在吧,是中午,我剛剛起床,就聽見盲人金過來了。他坐在我家門前的石階上幫人算命,他的顧客是一名婦女,哭哭啼啼的,一定要金幫她算出自己哪一天會死。女人的聲音很陌生,大概不是本地人。金的話含含糊糊的,聽不清楚。那女人走的時候不太滿意,還質問金:「你到底是真瞎還是裝瞎?」剛才我醒來時本來心情是不錯的,因為外面天氣晴朗,不冷也不熱,我準備到街道圖書館去打發這個下午的。可是這個盲人,把我搞得一點好心情都沒有了。金不該坐在我的門口拉生意。還有那女人也怪得很,近乎無理取鬧,腦子裡還有種奴役別人的思想。我打開門,卻並沒有看見金坐在台階上,我又向街道的兩頭張望,也沒有看見人影。剛才這一齣戲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姑媽您能告訴我嗎?

因為長年做夜班,我的睡眠不是很好,我總是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曾作過這樣一個設想:我在雨天里在這個地區漫遊,所碰見的全是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裡的人,我每遇見一個人,就要衝他(她)喊一句:「你帶回你的雨衣了嗎?!」我還作過另外一種設想:沉默的茅街人全都變得愛說話了。夜裡我出門去上班時,到處一片嘈雜,一些窗口甚至傳出口號聲,喊的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口號。我本來就神經質,現在越想這些荒誕無稽的事就越害怕。如果茅街地區的人不是這樣沉默,如果那些熟人碰見我就打招呼,也許情況要好得多。事實卻是,幾乎所有的人走路時都低著頭,遮著臉。同我招呼的只有潘奶奶,白茅,劉工等少數幾個人。不打招呼也罷了,有時又有意外發生。有一回大晴天的,那人撐著傘,遮著自己的半個身子朝我走來,已經走過去了,卻又忽然站住,口裡喊出話來:「長延,你這小子,連傘都不打一把啊!」待我要轉身向他走攏去時,他又連忙急走,甩開我。這個人是造紙廠的傳達,家就在西區,家裡赤貧,滿屋子都是蓮子殼,他老婆帶著三個小孩破蓮子為生。就因為這種怪舉動,我的心情被這些人搞得很沮喪。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地區很引人注目,要不他們怎麼總同我為難呢?我既不招他們,也不惹他們,他們卻時不時來那麼一句諷刺,不是說我驕傲,就是暗示我要檢點自己。我去問他們呢,又問不出個什麼來,因為他們太渙散了,說過的話馬上就忘了。也有幾個被我逼不過的,居然破口大罵,說我這種追究是「不自量」。

我只好暫時放棄追究,坐進圖書館。我讀的是那些偵探小說,也讀推理小說。我讀書很入謎,但思路從來跟不上那些作者,因為我愛走神,我很少將一個故事從頭到尾弄明白,我想這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問題,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喜歡那種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恐怖感。經常,我的整個下午就沉浸在那種兇殺的氛圍之中。從圖書館裡出來,便聽見很多人在地底下喊話,於是疾走,可走到哪裡都聽見那些個聲音。圖書館裡的老阿姨總是注意偵探小說的最新出版消息,然後設法買了來,等我去借。多年來她同我之間心存默契。那一天圖書館要關門了,我起身準備離開,季阿姨(她姓季)招呼我到她那邊去。她彎下腰,從書架的最底下拿出一個紙盒,盒子里有一張手制的賀卡,上面噴了香水,畫著一隻我說不上名字的鳥。那是色彩極為淡雅的水彩畫,季阿姨說這是我媽媽寄給她的,我聽了很吃驚。我的父母是做小食品生意的商販,以前他們在家裡時每天都是早出晚歸,辛苦而忙碌,我從未見過她畫畫。季阿姨又從賀卡裡頭抽出一張照片,說照片上的年輕女人是我媽媽。我很生氣,覺得她在開我的玩笑,一扭身就要走。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口裡「長延,長延」地叫個不停,就好像要將我從夢中叫醒一樣。我站在櫃檯邊等她說話,沒想到她也生氣了,將賀卡和照片扔在地上用腳踩住,說我「思想老化,不可救藥」。好久以來我一直後悔沒有仔細看看那張照片,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了,隱約地覺得那是一位眼神很特別的、風情萬種的年輕女性。當然不會是母親,母親怎麼那麼年輕呢?我還是去圖書館,季阿姨用一種冷嘲的口氣向我報告:「又來新書了啊。」我感到她在心底熱烈地期待我做出回應,可是她到底要我回應什麼呢?我當然不敢再提那張被踩壞了的照片,我太軟弱了。我低著頭,將整個身心埋在那本書裡頭,可仍然感覺得到老阿姨在我身邊。

這個地區有一些怪事,姑媽您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願意在這裡寫出來,讓您同我分享。在我去上班的路上有一條又窄又長的衚衕,衚衕的兩邊是高高的圍牆,一個門都沒有。白天里,衚衕里總是有一些行人來來往往,可是到我半夜去廠里值班時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沒有人這是可以想見的,連那些野狗也不往這裡來,這都沒有什麼。最令我苦惱的是這種事常發生——我會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感覺,僅憑意念機械地邁動腳步。那種時候,我總是充滿了惶恐地想:「怎麼會是這樣呢?怎麼會是這樣呢?」我的左手在擺動,但是我的右手貼著身軀一動也不動,我的挎包快要從肩頭滑下來了。我的腳踩在水泥路上,但一點聲響都不發出。我就這樣走啊走啊,惶恐不安地一直走到衚衕口,然後我耳朵里「嗡」地一聲響,感覺就恢複了。白天里,我一想到這事就不舒服,可是又沒有辦法,我必須經過這條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通到火柴廠。有時,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發生,我一進衚衕就飛跑起來。開始這一招似乎見效了,過後卻又並沒有見效。因為我的速度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不管我如何努力也沒有用,接下來我又變成那種殭屍——這發生過好幾次,比不努力更糟,因為有人在牆頭喚我,我卻無法抬起我的頭去看。啊,我多麼盼望一個人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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