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陷阱

曾老六抬起頭來,看見他的父母風塵僕僕地進了他的辦公室。兩人往靠牆的沙發上一坐,立刻又跳了起來,疑神疑鬼地張望。

「我們剛剛旅行回來,去了南方,一次痛苦的旅行。」父親說。

母親似乎對他的話不太滿意,冷笑了一聲,不情願地坐下了。

「原先我們對你不放心,」父親繼續說,「所以不敢去遠的地方。現在形勢改觀了,因為『紅樓』夜總會又營業了。我們對夜總會那位媽媽的意志力十分敬佩,一想到有她在生活中為你導航,我們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於是我和你媽收拾起簡單的行李,高高興興旅遊去了。可是我們看到了什麼?啊,真是滿目瘡痍啊。我形容不好那些事,讓你媽說吧。」

「你爹爹又在誇張了。實際上我們的旅行還是很愉快的,我們去了很多小島,島上都有那種白色的墓,小小的、樸素的,像是一些白玉蘭。當然確實也有件不愉快的事。每天夜裡有條黑龍來拜訪我們。它滿滿當當地佔據了我們的房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龍,當然就嚇壞了。其實它也並不來傷害我們,只是它身上的粗鱗發出腥味,很不好聞。它攪壞了你爹爹的興緻。結果呢是你爹爹變得很陰沉,不論走到哪裡總看見傷口——樹榦上啦,花瓣里啦,紅牆上啦,遊艇的甲板上啦,到處都布滿了它們。這就是他說的『滿目瘡痍』。可是這並不是我們要說的。我和你爹爹是來說呂芳詩小姐的事的。」母親說到這裡不懷好意地看了曾老六一眼。

「老六,我和你媽媽想不明白,你怎麼可以忘記這樣一位小姐?」

曾老六覺得父親在責備他。為了什麼呢?

「我並沒有忘記她。」

「可是你也沒有去追求她!」他提高了嗓音,滿腔憤怒。

「我沒有能力。我——我只能這樣追求。」曾老六的聲音像耳語。

平時有點耳背的父親卻聽到了。

「這樣追求就等於沒有追求!你這個糊塗蟲!」

他的尖叫回蕩在辦公室里,有兩個職員從門那裡探進頭來看了看。

「抱歉,抱歉!」爹爹說,和母親一道向門口走去。

他倆走了,桌子上留下母親扔下的一朵干菊花,那是他們旅行的紀念物。

房裡變得空空蕩蕩的,曾老六竭力想回憶他倆說了些什麼,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不錯,他們說起了呂芳詩小姐。現在呂芳詩小姐成了一個黑洞,他沒有辦法進行這方面的思索了。他聽見王強在辦公室外面對誰說:「我要殺了你!」這個王強真是有氣魄,有底氣!他不是至今仍同他合作得很好嗎?他很想起身到前面房裡看看,但他還是坐著沒動。王強是不願意別人插手他的工作的。曾老六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

他用鑰匙打開最下面的那個抽屜,拿出一個黑皮小本,翻開第一頁,看見了那潦草的字跡:下午四點在湖邊。他將小本扔回去,將抽屜又鎖上了。

王強進來了,一頭亂髮,像野人一樣。

「曾經理,我們的業務取決於同『紅樓』夜總會的關係。」

「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呢?大不了不做生意罷了。」

「現在已經沒做生意了。我今天要去賽車。」他說完就走了。

曾老六想,看來,他自己在畫地為牢啊。為什麼他不能聽取爹爹的意見呢?他走過去閂上門,在長沙發上躺了下來,他的辦公室的牆上有兩面鍾,這兩面鍾在相對的兩面牆上嘀嗒嘀嗒地響,節奏一致,分不清誰是誰。他的目光移到抽屜那裡,又想起了那幾個字:下午四點。他心裡冒出一個幼稚的念頭:如果他和呂芳詩變成了這兩面鍾,那個追求的問題不就不存在了嗎?他的思維一下子活躍起來了。剛才,他爹爹不就是盯著這面鍾,說出關於追求的話的嗎?原來他是這個意思!真是條老狐狸啊。想到這裡,他從衣袋裡掏出了手機。那上面寫著:王強掌握著真理。簡訊是呂芳詩發來的。曾老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記起了爹爹說到的那些小島上的白色的墓,也記起了他說「滿目瘡痍」時的表情。只有不追求才是真正的追求啊。他感到自己恢複了精力。

助理站在門外。他大概已經等了好久了。

「曾經理,有些情況。」他的眼睛看著地下。

「你就在這裡說吧,我馬上要有事出去。」

「昨夜他們突襲『紅樓』夜總會,查獲了一個黑錢莊,有人供出了經理。」

「你怎麼知道的?」

「嘿嘿,經理,如今我們公司同那夜總會不就是一個單位了嗎?」

「胡說八道!你是說政府要查處我嗎?」

「嗯。」他又垂下了眼睛。

曾老六感覺到他在暗笑,不由得怒火攻心。

「你這個姦細,滾開!」

小夥子跳起來就跑出去了。那幾個職員都伸長了脖子,詫異地看著曾老六。他站在堆滿地毯的大廳里,高聲喊道:「小龍!小龍!」

小龍是他的司機,他要出門躲災去。一名職員膽怯地靠近他,輕聲對他說,小龍已經被捕了,就在前天。

「見鬼!什麼罪名?」他暴跳如雷。

「是嫖娼。在『紅樓』被抓的。」

曾老六聽了差點兩眼翻白,他趕緊伸手扶住辦公桌站穩了。

「經理!經理!您沒事吧?」

年輕的職員虛偽地微笑著,曾老六恨不得抽他一個耳光。

「是那女的舉報的,她的名字叫『蛆』,她和同事對小龍下了套。小龍這下倒霉了。她們還……」

「閉嘴!」

曾老六撞撞跌跌地來到馬路上,招了一輛計程車。

「你隨便開吧,我還沒想好去哪裡。」

他很沮喪,他不知道為什麼。瓊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他能理解這樣的女人嗎?當然很難。那麼,他也不能進入呂芳詩的內心。她是瓊的學生,她倆心心相印。

司機板著臉,這輛車像風一樣往前駛去,然後又來了幾個危險的急轉彎。曾老六在后座上被幾股力扭過來扭過去的,思維也變得十分狂亂。

「你找死啊?!」他大聲呵斥。

「您說對了,我就是找死!」司機惡狠狠地說。

曾老六忽然覺得自己解脫了,他橫躺在后座上,死死地抓住座位扶手,任車子如何扭擺也不鬆手。其間聽見子彈穿過車窗,一共有兩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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