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巨大的舞廳

陌生男子遞上空白的名片,瓊姐接過來看了看,有點吃驚。

瓊姐問他要找哪一位小姐。

「他們說您既是經理又是媽媽,為什麼您不嘗試一下當小姐?」

那人彬彬有禮,但面目模糊,鼻子彷彿塌了一邊。

「我當然可以當小姐。實際上,我一直在做小姐。」瓊姐說。

「這裡的氣息非常純正。」他伸長脖子嗅了幾下。

他倆一同消失在大廳側面的一個門洞里。

瓊姐將他領進那個密室。一走進房間,兩人的身體就消失了,只有嗡嗡的談話聲在房裡震響。

「我一直想弄清大廈的基礎。我來過好多次了。」

「我知道您這個人的存在,可是我沒料到您真的會出現。我有點激動,今天是一個什麼日子?」

「『紅樓』十周年啊,難道媽媽已經忘了?」

「最近我的生活有點混亂。我同時侍候三個客人,我學會了分身法。我雖然學會了分身法,身份的轉變還是會產生某種不適。」

「不適馬上就會過去的。帝國大廈是京城最古老的大廈,這種地方同『紅樓』這樣的夜總會十分匹配。」

「其實,我隱隱地感到您有一天會冒出來的。這種感覺有好久了。」

「您是一位打開局面的女性。多少年了,京城召喚著您這樣的女性。」

「可是您是從哪裡來的?」

「我住在頂層。我極少下來。我同這個巨大的森林裡的各種野物和諧相處。您讓我看到了希望。我愛您。」

「先生,您讓我神魂顛倒了。」

「我深感榮幸。」

那一天,「紅樓」的員工們看見他們的總經理陪伴著那位面目模糊的男子在大樓的電梯里上上下下。瓊姐滿臉紅暈,喝醉了酒一樣。

與此同時,瓊姐的男友小伍駕駛著越野車成功地飛越了懸崖之間的深溝。他從車裡出來時冷汗淋漓,臉色蒼白,心中充滿了幸福感。有一名砍柴的老翁問他:「你到哪裡去,勇士?」他回答說:「天堂。」

夜總會的接待室里人來人往,這些顧客臉上的神情並不是那種休閑的放鬆,而是有些緊張,有些詭異,也有些熱烈的企盼。這些身份不明的穿黑衣的男子時常莫名其妙地發出笑聲,露出白生生的、充滿獸性的牙齒。瓊姐進來時,他們自動地讓出一條小路,彷彿霜打的麥苗一樣萎靡不振了。瓊姐高傲地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走進裡面的小房間。隔了一會兒,她從門後伸出她的頭,大聲問道:

「你們是來解決性問題的嗎?」

所有這些男子都默默地,有點害怕地看著她。瓊姐哈哈一笑,將門用力關上。接待室里響起一片嘆息的聲音。

那個小房間通到地下室。瓊姐從地下室繞到大樓的後門,走了出去。經過酒吧時,她看見了阿利那張憔悴的臉——不是假臉是真臉。一名男服務員正在攆他出去,也許他賴在那裡時間太長了。瓊姐朝服務員招招手,他立刻跑出來了。瓊姐湊在他面前嘀咕了幾句,他使勁點頭,然後回到裡面,不再攆阿利了。

瓊姐招了一輛計程車,說:「去第二醫院。」

身上纏滿紗布,插滿管子的D老翁躺在重症觀察室里。瓊姐站在玻璃隔斷的外面看著他,他背對著她,卻聲音洪亮地說起話來。

「阿利的夢想也在實現。有多少年了?你記得嗎,瓊?你在山的那邊,我在山的這邊,阿利這小子在山頂……昨夜我又聽見『紅樓』舞廳里奏響了那個曲子,那是我和你的曲子。當時我正將那些鴨子趕進水塘,天上下雨了……你在聽嗎?」

「我在聽。大家都以為你死了呢。」瓊姐的聲音顫抖。

「可是我卻在這裡,誰料得到?我本來可以去死了,可我丟不下這些美麗的事物。如今『紅樓』的當紅小姐是誰?」

「她的化名叫『南方的一條蛆』。」

D老翁想轉過身來面對著瓊姐,但他的身體無法挪動,他努力了幾次,脖子奇怪地扭動著。

「我很害怕。」瓊姐說,伸出一隻手扶住牆。「我覺得我要死了。」

「還早著呢,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條蛆,你很欣賞她吧?」

「是啊,她為『紅樓』注入了活力。本來世界是個苦役工場,她將苦役變成了美。她很了不起。我要走了,爸爸!我還會來的,你可不要趁我不在就放棄啊,你得答應我。」

老翁翻過身來了,瓊姐發出一聲驚叫。那張臉上,本來該長鼻子的地方長出了一隻角,灰色的,尖尖的。這使他的面目顯得十分猙獰。瓊姐鎮定下來,滿臉羞愧。

「即使變成了魔鬼,你也別放棄。爸爸,我明天再來。」

她穿過病房的走廊,她的高跟鞋發出恐怖的響聲。

出了病房來到外面,看見到處都是穿條紋病人服的男子在遊盪,他們都用草帽遮著臉。有一個人掀起了草帽,瓊姐就看到了他臉上的那隻角。

她加快步伐,逃出了醫院。馬路邊,小伍的車子停在那裡。

「小伍,你設想一下看,一個明天就要死的人,他今天最想做的是什麼?」

「應該是飛越鴻溝吧。」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抖了一下。

「你說得有道理啊,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就是剛才,我以為我明天會死呢。可是現在,我變得很快樂了。京城郊區有數不清的鴻溝,夠我這一輩子來飛越的了。」

車子停在「紅樓」所在的帝國大廈門口。瓊姐看見小保安失魂落魄的臉,那樣子彷彿不是這個世界裡的人。

「小保安,你已經繼承你哥哥的事業了嗎?」她拍拍他的肩頭。

「瓊媽媽,我沒有。啊,我說錯了,是的,我繼承了。怎麼說呢,我覺得我真怯懦,我該死……」

「不要這樣想。你慢慢總會習慣的。你現在一天比一天英俊了,成了男子漢了。你那棟樓里有漂亮女孩子嗎?」

「有的。可是我不愛她。」

「你當然愛她,要不你怎麼躲著她呢?」

「瓊媽媽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啊?」小保安嚇壞了。

「是你哥哥告訴我的嘛。你不是繼承了他的事業嗎?哈哈!」

瓊姐離開他隨人流進了電梯。她看見電梯裡頭有一個穿條紋病人服、戴草帽的人,那人用草帽死死地遮住自己的臉。瓊姐感到全身的血都凝住了。幸虧那人在五樓下去了。瓊姐低聲問身邊的助理:「那是誰?」助理回答:「是這棟樓里美容院的貴賓顧客,一個有錢的人。」

瓊姐走進她的玻璃閣樓房時,看見天空突然暗下來了,就像夜裡一樣,可現在還不到中午呢。她剛才一直在想,萬一那個美容院的顧客在電梯里堵住她,逼她承認某樁犯罪,她該怎麼辦?她心裡和這天空一樣變得黑沉沉的,一些頑固的記憶盤踞在那裡。一個念頭突然跳出來:那人該不是阿利吧?他可是什麼都做得到的。瓊姐感到自己現在也許可以回答住在隔壁的面目模糊的男子提出的問題了,那是一個關於帝國大廈的基礎的問題。同樣的問題不也困惑著她本人嗎?

他住在這個閣樓房的隔壁,他身上散發出高級煙草的香味,可是他的臉永遠是模模糊糊的。瓊姐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房客?退休者?隱士?黑社會成員?或者社會問題研究者?這些日子她同他已經處熟了。似乎是,他贊同她的所有的工作。他說:「二十年前,我也是一名嫖客,染上了梅毒。那種病摧毀了我的健康,卻訓練了我的思維。」他是背對著瓊姐,面對這大玻璃窗說這些話的,當時瓊姐看見那些黑雲在天空憤怒地翻騰。

她坐在這把沙灘椅裡頭,閉上眼,想起了酒窖里被囚禁的日子。難道她在復仇?她要加倍索取嗎?她將一些人派往了北方的鑽石小城,她往她爹爹所在的地方送去了她的愛。她這樣做的更深更隱蔽的目的則是擴大自己在京城的地盤和影響。政府現在不是已經容忍她的存在了嗎?也許還暗暗欣賞她的工作呢。想到這種局面,瓊姐有點想笑,可是她又笑不出來,因為她的老情人D還在醫院裡苟延殘喘呢。這時響起了三下謹慎的敲門聲。

她開門讓他進來。在這個空房間里,他像鯊魚一樣遊動著,口裡一邊說著:「我就像一條魚一樣愛著您。」他總是讓她感到很愜意。

「帝國大廈是京城最高的建築,」她說,「也是野人云集的場所。在它的地下室里,最為窮凶極惡的計畫一個接一個地炮製出來。有人在我們的舞廳里看到了世上最精彩的探戈,舞者是一名瘸腿紳士和一名盲女。」

「您搬進大樓那一天我就感到了:您是我們的歷史。」

他朝她一鞠躬,無聲地游出去了。瓊姐的心刺痛了一下,她記起了流失的那段時間。她終於在沙灘椅裡面睡著了。

她在半夜裡醒來,打著寒噤站起來。她下樓來到那個新的、巨大的舞廳里。那裡面的空寂令她肅然起敬。

然而有人從側門進來了,是那位瘸腿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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