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新啟示

在帝國大廈的「紅樓」舞廳里,曾老六遇見了久違了的林姐——他公司從前的業務總管。曾老六不會跳舞,他抱著去碰碰運氣的想法進舞廳去看看。他一邊走進去一邊問自己:「到底想碰什麼樣的運氣?」就在這時一位香噴噴的舞女朝他衝過來,抱住了他。

「曾經理啊,您可讓我想壞了!」

曾老六聽出了她是林姐,但他不習慣林姐這種異樣的熱情,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臉紅了。曾老六提議去樓下酒吧里喝一杯,但林姐不肯,她要同他坐在舞廳邊上的沙發上談話,她說:「這裡的氛圍特別好。」

在激越的音樂聲中,他們的談話時斷時續。曾老六覺得林姐的變化很大,不論是外貌、表情還是派頭,都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這個妖艷的、塗脂抹粉的中年女人就是從前那位模樣姣好的職業女性?而公司的現任主管還是她的男友?令人昏頭昏腦的音樂和這群魔亂舞的場面使得曾老六根本想不清這種問題。林姐緊緊地摟著他,湊在他耳邊說:

「您的呂小姐就在舞池裡,瞧,她在同那個瘸子跳『慢三』呢。她是今天的女王,我們都愛她。」

曾老六熱得身上出汗了。他看了又看,滿眼都是陌生的面孔,有的漂亮有的不漂亮,但所有的面孔都充滿了激情。

「呂小姐是我的情敵,我曾經和黑社會串通去謀害她。可為什麼一到這個舞廳里,親眼看見她跳舞,我就一點嫉妒心都沒有了呢?」

「林姐,你能把她叫到我們這裡來嗎?」曾老六問。

「不能!」林姐似乎吃了一驚,她推開他。「她是沉浸在愛情之中,難道您不懂得『紅樓』的行規?」

曾老六萬分羞愧,他站起來要走,林姐卻拖住他。

「多呆一會兒吧,今後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以為林姐還要對他說什麼,但林姐什麼也沒說,只是用迷惘的目光看著一對舞伴。曾老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了王強和一位女郎。他問林姐是否是同王強一塊來的,林姐緩緩地搖頭。這時一個禿頭的老男人朝這邊走來,林姐跳起來撲向他。曾老六立刻掉轉頭走出了舞廳。

他還沒來得及下樓,就被瓊姐攔住了。瓊姐問曾老六願不願意去「監視室」里觀看舞會場景。曾老六先是一愣,沒有聽懂,接著馬上反應過來了。瓊姐將他帶到那個小黑房間內就離開了。他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正對著舞廳。當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時,他眼前就出現了人腿的森林。那麼多的腿,男腿和女腿,隨著音樂的節奏在運動,有的優雅,有的活潑,有的剛勁,有的淫蕩,有的靈巧……窗玻璃像一把剪刀,將腿以上的身體部分全部剪去了。有一瞬間,他看見了呂芳詩修長的腿,她穿著黑絲襪和高跟鞋,她的舞伴正是那瘸腿。他倆配合得天衣無縫,產生一種奇異的美感,曾老六簡直看呆了。但這四條腿一閃就過去了,曾老六再也沒有找到它們。他生平第一次對這件事感到遺憾:為什麼他沒有學會跳舞?

他悄悄地起身出去,穿過昏暗的走廊進了電梯,下樓,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他在公寓的走廊里被一個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你是誰?」

「我就是從前的那條蛆。你是去『紅樓』找我去了吧?」

曾老六開了門,她一溜就進去了。她讓曾老六不要開燈,然後就跳上了窗檯,坐在那上面欣賞街景。

「啊,京城!啊,古樹!啊,各式各樣的愛人!啊,銀色小跑車!啊,街角的綁匪!啊……」

她大呼小叫,亂七八糟地發議論。曾老六想,她叫累了就會下來的,於是在黑暗中躺下了。他心裡有點傷感,他又想起那個問題:為什麼他沒有學會跳舞?從前有過美好的機會,為什麼呂芳詩沒有教他?他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女孩就從窗檯那邊向他跳過來,撲到了他身上。

曾老六差點昏過去了。

當他恢複神智時,椰子已經穿好了衣服準備離開。

「曾老六,你的生活亂七八糟!在我的家鄉,那個小島上,人們早起早睡,過著勤勞清明的生活。我遲早要回到那裡去。」

「椰子,椰子,我真羞愧啊!」

她走了,曾老六聽見她進了電梯,又出了電梯,馬路上響起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清脆而堅定。他突然記起,這個女孩是瓊的同鄉。南方那個炎熱的小島上,多年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曾老六的手機響了。

「我是芳詩,我在鑽石城邊的沙漠里找那些墳墓,找著找著就迷了路。我的駱駝不敢再往前走了。我和駱駝要在這裡過夜。這裡的地底下是多麼喧鬧啊!我聽到了你在地底下說話,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你最近好嗎?」

「好,好,好!」曾老六說,禁不住熱淚盈眶。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好久,曾老六隻聽到陌生的鳥叫。後來她就關了機。曾老六聞到一股公墓的氣息湧進房內,月光下的空氣泛出陰慘的藍色。他心裡有點恐懼。

他盼著天亮,他想,要是天一亮,他就會恢複勇氣,加倍努力地工作,做一個正直的商人。也許是生平第一次,他思念起他的父母來。這兩位不安的老人,如今在什麼地方遊盪?難道他曾老六是愛他們的嗎?他打算後天,最遲星期三,一定要去探望他們,同他們深入地談一談心底的那些困惑。的確,除了瓊媽媽,只有他的父母是最理解他的。

他鎮靜下來,等待著窗帘那裡發白,等待著京城重新沸騰起來。他竭力想弄清剛才電話里的鳥叫究竟是什麼鳥兒發出的,想了又想。不,他不知道,京城裡確實沒有那種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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