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訴衷情

呂芳詩的頭頂又出現了那種奇異的星空,遠處的沙漠里升起許許多多白色的墓碑。有一個人快步朝她走過來,原來是小保安。

小保安來到她面前,問:

「呂小姐,您看見他了嗎?」

「他在哪裡?!」呂芳詩開始喘氣。

「那座尖頂碑旁邊啊,您仔細看!」

呂芳詩看見了。是他,他顯得有點落寞。

「阿龍!」她喊。

他朝她笑了一下,卻沒有過來。

她想過去,小保安拖住了她。她想起某人對她說過的話:「在鑽石城,所有發生過的事都不會消失。」她把這句話告訴小保安,小保安笑起來,說:「還應該補充一句:但也不能重返。」接著他又問她:

「您還打算回京城嗎?」

「我會不時返回,你覺得他也會返回嗎?」呂芳詩指著獨眼龍問小保安。她心裡有點發堵。

「他也會返回。」小保安肯定地點頭。

呂芳詩的目光追隨著那個身影,看著他越走越遠。她心裡並不悲哀,反而變得敞亮了。她盯著那顆最亮的星看,那顆星比月亮小一些,但也夠大的。她發現那顆星在漸漸隱去,到後來它所佔據的那塊地方就只剩下深不可測的天空了。那塊天是一個深洞,呈水墨色,似有無限層次。

「我哥哥天天都會同我談話。」小保安自豪地說。

他倆默默地往回走。後來他們到了大街上,深夜的大街比白天還要亮。呂芳詩想起了一個問題,她對小保安說:

「我們這裡並不是極地,怎麼會有這種天象的?」

「可能是人心所致吧。別的地方也不會有這種星星。」

「我愛你哥哥,是真愛。」

「當然哪。」

他們在十字路口那裡分手了。冬不拉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高昂。

呂芳詩小姐在廣場那裡遇見了小花,小花一臉憂鬱的神情,樣子老了好幾歲。她緊緊地抓著呂芳詩的手,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小花姐啊,你有什麼苦處就說出來吧!」呂芳詩動情地說。

「啊,您完全弄錯了。我非常幸福,我選擇了正確的生活道路,我……正要去實現我的目標呢。我帶您去一個地方。」

她倆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院子里,那裡有很高的葡萄架,架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白葡萄,茂盛的葉子將上面的天空全部遮住。她倆在石桌旁坐了下來,這時夜鶯就唱起來了,鳥兒就在附近。雖然光線不太亮,呂芳詩還是看到了小花眼裡的淚。

「這就是他的家。」小花說,「他一個人住在這裡。可是他很久很久都不回家了。他住在旅館的頂樓,將一生都獻給了事業。」

呂芳詩默默地打量這棟三層小樓,看見所有的窗戶全是黑洞洞的,星光照在乳白色的牆上,顯得有點凄涼。

「他現在沒有個人的生活了,這不是很奇怪嗎?可是我,我不覺得奇怪,我希望他這樣。他的行為總是符合我的希望,因為這個,我才幸福嘛。先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服務員,不明白我們這個行業的最高追求,現在我比過去成熟多了。我爹爹對我很滿意。」

「我也是這樣!」呂芳詩熱烈地響應說,「現在——現在我同從前大不一樣了!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她叫瓊,她教給我了一切!」

「我知道她是您的老闆,她是個天才女人!我問您,您怕不怕鬼?」

「不怕。」

「那麼您跟我來吧。」

她們一塊進了屋,站在黑糊糊的過道里,背靠著牆。忽然,呂芳詩感到自己的雙腳懸空了,接著背後的牆也消失了。「天哪,天哪,」她喃喃地說,緊緊地抓住小花伸過來的一隻手。

「這裡總是這樣的,」小花說,「我已經習慣了。您要上樓去嗎?」

「不,不去了,我們出去吧。」呂芳詩慌亂地說。

小花發出一陣輕笑,她顯得滿心歡喜。

她們從屋裡出來時,看見滿葡萄架的葡萄都在閃光,它們全都變成了鑽石。小花說:「剛才我告訴您,我選擇了正確的生活道路,您怎麼看?」

「我還不完全明白,但我已經有點明白了。」

小花還要回旅館去值班。呂芳詩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想到這個女子的巨大能量,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崇敬之情。她拐到一條小街上,想抄近路回去。有一個人迎面向她走來,是小花的老爹。

「呂小姐,您看見小花沒有啊,我找她找了一夜了。現在都已經是黎明了,她究竟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他顯得很焦慮。

「她剛剛同我分手呢,她去旅館值班去了。」

「啊,原來這樣!有女兒的人真辛苦,您說是嗎?」

「是這樣。那麼,您為什麼找她呢?」

「她的愛得不到實現,她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我為她擔心。」

呂芳詩凝視著老爹那英俊而剛毅的臉龐,心裡一陣激動。

「老爹啊,您就放心好了。您的女兒很像您,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看沒有她闖不過去的關口。」

「那麼,您愛上鑽石城了?」他古怪地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也許有好長時間了,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呂芳詩和老爹回到家裡時,小花的媽媽迎了出來。老婦人將黑頭巾扎到了腦後,臉上顯得年輕了好多。

「她來過電話了。你的擔心完全沒有理由,我們應該相信她。」女人說。

「你說得對,媽媽。要不是遇見呂小姐,我簡直就走投無路了。呂小姐是我們家的寶貝,就像是我們的二女兒一樣。」

小花媽快樂地拍著呂芳詩的肩說:

「從她來我們家那天起,我就看出她是來給我當女兒的!現在常雲和細柳都已經恢複了,她們是昨天離開的。呂小姐不是來治病的,是來給我當女兒的!」

她不由分說地推開老爹,挽著呂芳詩往屋裡走,那神氣就好像呂芳詩只屬於她一個人。一個疑問盤旋在呂芳詩的腦海里:「我究竟有沒有病?」

呂芳詩小姐躺在清亮的月光和星光里同「獨眼龍」對話。她剛一躺下他就來了,站在窗外,她聽得到他的聲音,卻看不見他。他們說起了京城那些激動人心的時光:相互間的仇恨;綿綿無盡的思念;以及尋找情感出口的艱辛。這種談話令呂芳詩感到窒息,她大張著口出氣,像被扔上岸的魚一樣。她有點害怕,暗想道:「他該不會要我的命吧?」

「我老覺得我是順著那個鐘乳石岩洞走到這裡來的。從前,在那個山谷裡頭,你是怎麼想的?」她順著自己的思路提出這個問題。

「那時我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什麼也想不起來。我聽見了你在叫喊,可當時我在岩層的最下面,被那些石頭卡住,一動也不能動,所以我沒法回答你啊。我知道,我永遠失去你的信任了。」

突然,一切全改變了。他的聲音變得比較低沉,呂芳詩感到他比先前穩重多了。他從前很少說話,是個沉默的傢伙,她從未想到她還能同他這樣談話。呂芳詩在這寧靜的氛圍里思路變得既活躍又寬廣。她彷彿變成了那個少女,走在去中學的途中,路上行人稀少,人行道上的槐樹不斷地向她招手,她在槐花的醉人的香氣里反覆地對自己說:「京城,京城,京城!」

慢慢地,他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了。她有點著急,跳下床到窗口那裡去看。仍然是那一派無比寧靜的景色,就連鳥兒都不叫了。花園的綠色吸收了空中的光亮,到處都有綠寶石在閃爍。小花還沒有回來,大概她正在達到她人生中的巔峰吧。呂芳詩用嘲弄的聲音對自己說:「天底下竟有這樣一個療養院。」她的聲音一落,掛在牆上小包里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她接了電話,對方卻不出聲。「一定是阿龍。」她說。

「我不是阿龍,我是T。」對方突然說話了,「我是T啊,你的老情人。我正在下到一個水潭裡去,你聽到了嗎?」

呂芳詩小姐聽到蛤蟆的叫聲。她心中升起無限的喜悅。「T,T,T……」她小聲地對著手機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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