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曾老六的鑽石城之旅

是呂芳詩小姐叫他去的。她在電話里這樣說:「老六啊,你來吧,我要和你在這裡好好過日子了。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京城不是已經消失了嗎?」

那一天,他們在電話里交談了很久。

然而曾老六並沒有下決心解散自己的公司。他只是簡單地向王強交待了一下工作。他說自己要去新疆聯繫業務。

「您去了之後還回來嗎?」王強用露在長頭髮外面的那一隻眼睛銳利地剜了他一下,立刻又垂下了眼皮。

「當然哪。不過,我不清楚。你可以走了。」

王強氣沖沖地夾著公文包離開了。曾老六感到很詫異:雖然他有時隱隱地覺得王強認為他自己是這個地毯公司的一號人物,但他曾老六又怎麼能夠容忍這樣一個人長期在公司里發號施令的?可是他很快將這事拋到腦後了,眼下他感到陣腳大亂,連腳下的地板都在浮動。

他是坐傍晚的小飛機過去的。

他在「春天」旅館安頓下來時已經是深夜了,但外面還是亮堂堂的,他注意到連街燈都沒有開。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的青年在馬路中間行走,高聲調笑著,而隔開一條街的小廣場上居然有人在放焰火。真是一個有活力的地方啊。

曾老六洗完澡之後正打算躺下,有個人像影子一樣溜進來了。

「我是這個旅館的經理。」他激動地自我介紹說,「我們是一家模範旅館,有嚴格的管理制度。我們要求做到讓客人來這裡就像回家一樣。我是來向您徵求意見的,我長期失眠,就住在頂樓上,這棟樓里不管來了誰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您願意同我聊一聊京城的新聞嗎?」

他說著就往床上一躺,睜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

曾老六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了。他也在另一張床上躺下,將雙手放在腦後看著天花板。

「最近那邊新聞很少啊。」曾老六做出愁苦的樣子嘆了口氣,瞌睡馬上來了。

他不管不顧地睡著了。但他沒有睡多久就醒了,是鞭炮聲將他吵醒的。是誰深更半夜在旅館裡放鞭炮?

「放鞭炮屬於我們的治安條例。人人都要提高警惕。」

經理從對面床上說出這句話來時,曾老六才記起房裡還睡了一個人。他很憤怒,又有點好笑。他想,也許這人是個騙子?

「您要找的人就在我情人的家裡。」他說。

「您已經知道了嗎?」曾老六試探地問。

「我昨天還見過她。她是一位美麗的小姐,她已經打定主意永遠不見您了。您不要辜負她的信任啊。」

「是她叫我來的啊。」曾老六衝口而出,立即又後悔了。

「是啊,她叫您來,就是為了告訴您這件事嘛。美麗的小姐都有相同的心思。說到我的那一位啊,可以說得上不屈不撓……」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事,爬起來就走了。這時走廊里又響起了一陣嚇人的鞭炮聲。曾老六想再睡一會兒,可怎麼也睡不著了。他穿好衣服,下樓,到了街上。有好幾次,他想打電話給呂芳詩,可一想到是半夜便又打消了念頭。他開始感到絕望。

他穿過這條街,又穿過一條街,再穿過一條街,然後揷進一條小巷,七彎八拐地信步亂走。他心裡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念頭。

「曾經理,您這是到哪裡去啊?」

在一戶人家大門外的台階上居然坐著司機小龍。小龍滿臉倦容,顯然剛才正坐在地上打瞌睡。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抱著和您同樣的目的啊。」

小龍的出現將曾老六拉回了現實,他感到不便再多問他,就繼續往前走。他已經不再認得這些路了,他走啊走啊,終於走進了死胡同。他從死胡同里退出來,一看手錶,是早上8點半了。他撥了呂芳詩的電話,機器人的聲音說那是個空號。曾老六哈哈大笑。

「請問『春天』旅館怎麼走?」他問煙鋪的老闆。

「那種地方我們從來沒去過,只是聽說。這麼說你是『紅樓』夜總會的員工?現在我們這裡滿城都是京城來的這種貨色。以前幾十年裡頭很少有人來。你要去『春天』?可以從那邊那個下水道里繞著去。你不怕黑社會吧?下水道的出口在河邊,從那條街拐過去。」

他聽著老闆的話,身上直冒冷汗。

然而他拐過那條街就看見了『春天』旅館的大招牌。夜間見到的那位經理朝他匆匆走來。「曾經理啊曾經理。」他喘著氣說,「您太沒有一點組織紀律了。我們大家都在為您擔憂呢。您馬上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吧。」

「可是我還沒吃早飯呢!」

「我們從來不吃早飯的。一天到晚吃吃喝喝太庸俗。」

「可我非吃不可,我先走了。」

曾老六拐進一家咖啡店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思考怎麼擺脫旅館經理。他看見他站在門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假裝在讀報。

曾老六悄悄地問服務員店裡是否有一張後門?服務員做了個手勢讓他跟她走。他一出門就招了一輛計程車上去了。司機問他去哪裡,他說去機場。

司機將車子開得飛快,可是曾老六發現車子總在城裡的小馬路上繞來繞去的。曾老六後來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你這是往哪裡開?我要去機場!」

「您就坐好吧,不要心煩,您多看看車窗外的景色吧,難道不是很美嗎?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您這種機會來享受的。我聽說您是『紅樓』夜總會的員工,您能向我介紹一下那裡面的幾個當紅的小姐嗎?真令人神往啊!」

「前些年的當紅小姐是名叫呂芳詩的,她是我的情人。」

「給我說說她是怎麼拋棄您的吧。」司機興緻勃勃。

「她並沒有拋棄我。不過呢,那也同拋棄差不多……唉,我運氣不好。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推測出來的啊。『紅樓』夜總會的當紅小姐,當然要拋棄您!」

他笑得流出了眼淚,將車停在路邊,伏在方向盤上。

曾老六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他發現自己在熟悉的街道上,他的對面就是「藍星」酒吧。他本來不想進酒吧,可是背後有個人將他用力推了進去。「這一次我們要醉死在酒吧里。」說話的是一個老頭。

可是當他和老頭一塊在吧台邊坐下時,老頭只要了一杯檸檬水。

老頭喝了一口水之後就變得眼淚汪汪的了。

「小夥子啊,我對京城的思念沒法平息。」

「那麼,您是京城人?」

「差不多吧。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被逐出了那個樂園。我現在成了老廢物了,我老有這種感覺。我一看見您,就想起我從前的好日子。我有個女兒在旅館裡工作,最近她照顧著一個京城來的新病人,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們倆一塊玩失蹤的遊戲。一連好幾天,她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她是不是叫呂芳詩?我指的是京城女孩。」

「對啊。那麼您也是她的情人?」

「是她叫我來這裡的。」

「您做得對。人要是不仔細清點,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有多少財產?看來您想同我一塊上我家去?可惜您來晚了,她倆已經失蹤了。我是開眼鏡店的,您對眼鏡感興趣嗎?」

他倆一塊離開酒吧,去老爹的眼鏡店。曾老六很想讓老爹透露一些呂芳詩小姐的生活細節,可是老爹一聲不響。

曾老六在眼鏡店坐下來時,天下雨了,街上的行人舉著各式各樣的彩色雨傘。曾老六欣賞著美麗的街景,彷彿身處仙境。這條明麗的小街,這種令人陶醉的雨景,好像在慫恿他去做一件事。那是什麼事?

「您開這個店有多久了?」他問老爹。

「很久了,我都記不清多久了。」

「也許,這一次我來這裡是來對了。」

「當然啦,聰明的小夥子!您聽——」

曾老六隻聽到落在柏油馬路上的雨聲,那麼急切。有一個人從外面衝進了眼鏡店,她沒帶雨傘,身上淋得透濕。她很年輕,姿態優美,兩隻眼睛像星星一樣。

「啊,您有客人!他是從那邊來的吧?凡是從那邊來的,都是來找自己的情人的,只有我是個例外,我嚮往這裡的自由的空氣!」

她性格爽朗,說話大聲大氣。

「您母親沒來嗎,小姐?」老爹的聲音里透著失望。

「她一早就去了沙漠,騎駱駝去的,媽媽臨走前要我不要等她回來。她看起來很快樂。您覺得她還會回來嗎?」

「啊!」老爹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青年女子衝進了雨中,一會兒就從他倆眼前消失了。

曾老六向老爹借傘,可是老爹說:「您用不著雨傘,老天會優待您的。」

他走出門雨就停了,天上有巨大的彩虹。也許剛才看見的雨只是一種幻象?他低頭看地,地上並沒有濕。他又往回走,決計向老爹打聽清他家的地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