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差異

雖然呂芳詩小姐已經在鑽石城呆了幾個月了,她仍然覺得自己習慣不了此地的人們的思維方式。她為此而有些惶惑不安。至於其它方面呢,她覺得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很顯然,鑽石城比京城更適合她呆下去。再說在這裡她也並沒有斬斷同京城的聯繫嘛。比如昨天,又有人帶來關於「獨眼龍」的消息了。當時她坐在「藍星」酒吧,一個很眼熟的年輕女人走過來對她說,她在京城地下娛樂城的舞廳里遇見了「獨眼龍」,他們還一起跳了舞呢。「他的手掌是藍顏色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呂芳詩顫抖了一下,不過她馬上又鎮定下來了。如果說京城是原始森林,那裡頭常發生血淋淋的事情,那麼鑽石城便可以稱之為煩惱之地。在這裡,無名的煩惱會一波接一波地到來。然而此地的天空是多麼純凈,大地是多麼清新!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還有什麼煩惱承擔不了呢?呂芳詩記起,就連她的夢境也大大改變了。近來她總是在夢裡遊走於太空,在群星環繞之中想念她在京城的情人們。

她仍然記得瓊姐從前對她說過的關於沙漠中的美麗的夜景的那些話,她很想找到那個地方。有一天夜裡,她往城郊信步走去,幾乎已經走到那個地方了。她看見了月光下的乾涸的小河,河床里的美麗的樹。她剛要過去看個究竟時,就發現了鐵絲網。她沒法通過鐵絲網,只能遠遠地眺望那邊的美景。她觀察了一會兒,美景就變模糊了,霧裡頭有老頭的聲音在喊:「七妹!七妹……」誰是七妹?難道是瓊姐的小名?呂芳詩激動得不能自已,她回應著老頭:「哎!哎——我在這裡!」

「藍星」酒吧後面的那條街是一條奇怪的街,它的名字叫「醉漢街」,可是街邊並沒有酒店,只有一些鞋店和布店,再有就是一座很小的穆斯林教堂,街頭還有一家陶藝工廠,屬於前店後廠的那種。追逐T老翁失敗後的呂芳詩,於恍惚之中走進了這條樸素的小街。雖然小街靜靜的,人們的神情也很漠然,但呂芳詩聽到有無數的蜂子在耳邊鳴叫,她煩惱到了絕望的程度。在這條隱蔽的小街走了一個來回之後,她在一家鞋店坐了下來。在她對面的店員向著她微笑,但並不過來給她拿鞋試穿。呂芳詩小姐問他賣不賣鞋,他自豪地回答:「我們不賣鞋,我們這裡是給人提供休息的。」他笑容可掬,還給呂芳詩遞過來一杯香茶。接著老闆也出來了,老闆生著漂亮的雪白的長鬍子,他說:「京城有什麼新消息嗎?」他的聲音悅耳動聽。呂芳詩平靜下來了,她同這位白鬍子的老闆談論起京城的鳥類來了。當時是半夜,她坐在那裡,時間靜靜地流失,沒有多久她就看見了玻璃門外的陽光。然而當她第二次再去醉漢街時,鞋店已變成了帽店,白鬍子的老闆也不見了。

鑽石城在晴天里類似於不夜城,呂芳詩夜裡常常出去遊盪,她覺得日子過得比京城還要快。難道是因為她的生活比京城更為豐富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判斷,她只知道這裡的生活更為緊迫,人就像被某種野物日夜追逐似的。瓊姐已經同她分開這麼久了,就好像有一百年。當她在寂寞之時思念這位另類情人、生活中的導師時,她仍然忍不住要流淚。那麼,回到京城即使只是回去探望瓊姐,是否可能?呂芳詩覺得不可能。一種新的邏輯已經在她生活中產生了,她將其稱之為「方位感」。此刻她的方位是朝著鑽石城的。

有一天,坐在離沙漠不遠的一個小小茶室里,呂芳詩小姐突然想起了地毯商人曾老六,那個溫柔的、注意力老是不集中的情人,他和她之間那些真真假假的追逐,相互間的折磨,全都浮上了心頭。她走出茶室,拿出手機撥通了曾老六的電話。她輕輕地說話,臉向著沙漠,臉上木無表情。在電話那頭答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的聲音。呂芳詩問她是不是曾老六的夫人,她回答說曾老六沒有夫人。那麼,她能不能同曾老六通話呢?不能。呂芳詩只好掛掉了電話。看來今後很難有直接的通話了,那邊的事發生了變化,屏障已經形成了。呂芳詩目光迷茫,頭重腳輕地回到茶室里。服務員小姐一邊替她續茶水一邊說:「這裡啊,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呂芳詩吃了一驚,問:「什麼?」「我是指沙漠地帶的一種風俗。」服務員小姐扭著屁股進去了,她那放蕩的背影在呂芳詩心裡激活了很多記憶。

她又去參加了一次「流亡者」的家庭舞會。她一共同三個戴假面具的人跳了舞。她分明感到這三個男人就是她在京城的三位情人,可是他們全都一聲不吭。又因為屋裡被窗帘遮去了所有的光線,她沒法證實任何事,「阿龍!阿龍!」她氣喘吁吁,口中絕望地喚他。而他,既親昵,又疏遠,似乎永遠不可捉摸。她沒等到舞會結束就衝出去了。中午的大街上很亮,很冷清,有一個乞丐在彈冬不拉。他停下來,問呂芳詩:「小姐,您的情人離開了您嗎?」「是……是啊!」呂芳詩忍不住抽泣起來。「您可以把他找回來。」她努力鎮定下來,回答說:「謝謝您。他沒走遠,就在那邊那棟樓房裡。您聽,音樂聲!」「多麼美啊,生活簡直是奇蹟!」他彈起了歡快的曲子。

有一個花園裡栽著紅罌粟,是一家私人花園,十分安靜。呂芳詩小姐進去了,她很想看到花園的主人出現。在她的視野里有一棟小木屋,也許裡頭就住著主人。呂芳詩坐在石凳上,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多的紅罌粟花,她感到十分陶醉。她想,如果那木屋裡住的是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的生活的軌道會不會徹底改變?花園裡有一些小鳥,是她在京城見到過的細小的品種,它們全都停在小徑上昏昏欲睡。呂芳詩小姐在花園裡一直坐到黑夜降臨,主人始終沒有出現。黑夜仍然不黑,面前的那些紅罌粟花似乎要開口說話一樣,月光給了它們一種分外妖嬈的面貌。小鳥蘇醒了,一群一群地在她腳邊跳躍,輕輕地叫著。有一個人在什麼地方唱歌,很像小花的爹爹的聲音,越聽越像。後來那人走到她面前來了,一路唱著走過來的。他是一名長相醜陋的男子,像獅子。「您是這裡的人嗎?」呂芳詩問他。「不是,我是京城的瓦匠。不過我已經在這裡定居了。您也定居了嗎?」「是啊。」

從那地窖下去,呂芳詩小姐來到了一個很寬敞的處所。光線朦朦朧朧,不知從何處而來。她看見一些巨大而光滑的青石,她選了一塊坐下去,便聞到了醉人的花香。就像她在小花房裡聞到的一模一樣。她想,如果T老翁是藏在這種宜人舒適的地方,他怎麼會發出那麼令人恐怖的叫聲?她看到了周圍的樹,影影綽綽的,只是看不見天空。那麼,此處究竟是野外還是某個巨大的洞穴?「T——T……」她試著喚了兩聲。「芳詩!芳詩!」他回答了。他就在不遠處,呂芳詩想像他在一片棗林裡面。「T,我愛你!你出來吧!」「不,我不能出來!你忘了我是在什麼地方嗎?」呂芳詩沉默了。他在哪裡?她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她的思維迷失在黑霧中。她想到了「寄人籬下」這個比喻。她住在小花家裡算是寄人籬下嗎?可是她能上哪兒去?這裡有她的情人!

她從地窖出來時,看見小花的父母相互摟抱著坐在樹林里。太陽正在落山,金色的光線照在他們幸福而嚴肅的臉上。小花走過來笑嘻嘻地對她說:「我的父母屬於一個舊時代。您覺得他們美不美?」「美!」呂芳詩說。她倆進屋後不久,老爹的歌聲又響起來了。催人淚下的抒情歌。

「小花,我問你,T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和我們在一起啊。難道您還在懷疑?」

「不,我不懷疑了。我從未見過這種天空,星星有這麼亮……」

呂芳詩聽見自己裡面在哭,可是她的臉卻在笑。

「我是真的愛他。他才是我的父親。從前我像個孤兒。」

「當然啊。就連我,也差點愛上他了。這裡人人都在戀愛。」

呂芳詩來到小花父親的眼鏡店裡。這是一個很小的店,除了陳列櫃和老爹的工作台之外,餘下的空間就只能放下兩把靠背椅了。呂芳詩坐進一把椅子里,老爹則坐在被陳列櫃圍住的工作台里。呂芳詩剛一坐下就聽到了哭聲。在來這裡的路上,老爹開玩笑地對她說:「我這裡是『悲哀之家』啊。」老爹正在工作,他不時停下來側耳傾聽。呂芳詩怕打擾他,不敢同他說話。那哭聲不是一個人發出來的,有好幾個人在哭,有男人也有女人,聲音時遠時近,而且不斷轉換方向。有時她真切地感到那聲音是從地下發出來的。呂芳詩注意到老爹臉上的神情並不憂鬱,甚至還有點笑意。莫非他聽到的是另外一種聲音?今天早上,老爹主動邀請她來店裡坐一坐。當時她很高興,因為她一直感覺到老爹性格里有難以理解的一面,她對此有很大的好奇心。現在,坐在這個「悲哀之家」,呂芳詩記憶中的「紅樓」夜總會突然就復活了。那些激光燈舞會,那些黑暗中的調情,那些高速路上的飛馳,全都變得歷歷在目。她問自己:「紅樓」是真的消失了嗎?誰在哭泣?下雨了,小街上有些行人打著彩色雨傘匆匆而過,街景很美。呂芳詩從心裡感激老爹,她已經忘記她來這裡的初衷是要觀察老爹了,她的記憶力被那哭聲牢牢地控制住,朝著京城的方向延伸。坐在這個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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