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保安的深情

小保安回到了京城,他覺得京城已經徹底變了樣。在火車上,他聽到兩個老頭在談論京城裡的「變臉」漢子。據說那個人每天換一張面具,而他自己本來的臉是一塊白板,上面沒有五官。小保安為這個故事所深深地吸引,他心裡渴望他們提供更多的細節。可是他們很快就陷入了沉默,不願再談這個話題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他們談論的這個怪人同他的兄弟「獨眼龍」有關。「獨眼龍」不也是熱衷於變臉術嗎?

他來到那個大廳里,走進電梯,升上17層樓。他走出電梯,掏出鑰匙,打開了那張熟悉的門。那些書架還是原來的樣子,書架上的書全都沉默著。窗戶沒有關死,窗帘被風吹得鼓起來,如同要向他訴說某件事一樣。他在書架之間來來回回地走。奇怪,樓上也有個人來來回回地走,是個穿高跟鞋的女人。樓上是家小博物館,陳列著全國各地搜來的軍刀。是什麼樣的女人在察看各式各樣長滿銅綠的古代軍刀?難道是呂芳詩小姐?!小保安想到這裡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他在圖書館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又一次想起了關於變臉漢子的事。也許他的哥哥並沒有死,只不過又變了一張臉罷了?從前,他不是有過好多次大難不死的經歷嗎?小保安的直覺里有種預期,他覺得這個圖書館裡會發生一次神秘的會晤。「我就是回來當見證人的。」他對自己說。

然而當天夜裡什麼也沒有發生。他想:「也許我在自作多情。」

白天里,他到京城裡遊盪了一番,一個熟人都沒遇到。

夜裡回到圖書館時,居然聽到有人在對面大樓里彈奏冬不拉。小保安坐在陰影裡頭輕輕地哭泣,哭過之後,心中升起某種憂傷的期盼。他打開窗前書桌上的那本書,看見了那張紙條。那是呂芳詩小姐約他哥哥見面的紙條,那些字跡已相當模糊了,辨認起來有點費力。小保安想,既然沒有找到哥哥的遺體,那麼很可能他還活著。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惡作劇?小保安決心在圖書館裡呆下去,呆到神秘的會晤發生為止。

小保安是在茶館裡看見那個嫖客的,嫖客有40來歲,樣子很像狗熊。他也是「紅樓」的常客,很有錢,曾經同呂芳詩小姐廝混過一陣子。小保安記得他姓季,名字叫季馬。小保安覺得他衰老得非常厲害,完全是一個老人了,只有臉上那副淫蕩的表情依舊。

「季先生,您一直在京城嗎?」

「是啊。你說說看,如今是不是我的末日已經到了?」

他皺著鼻子,樣子很滑稽,好像在探尋空氣中的某種氣味一樣。小保安暗想,他該有多麼寂寞!

「怎麼會呢?媽媽不是還在嗎?」

季馬暗淡的眼裡閃出一點光芒。

「啊,你說得對,你這個小傢伙!媽媽還在,我怎麼會忘了這件事?這些日子以來,生活成了一條長長的隧道,我把瓊媽媽丟到腦後去了。」

季馬拄著拐杖,走起來很費力,看上去病入膏肓了。他的背影透出無限的孤獨,小保安回憶起這個人從前放蕩的生活,臉上浮出了微笑。

「季……季!季……」他的聲音哽塞在喉嚨里。

「不要擔心,不要喊……」

他敏感地回過頭來,朝小保安揮了揮手,消失在門外。

茶館的老闆走過來對小保安說:

「這個人啊,因為尋釁鬧事被打傷了。可是我認為這是件好事,身體的傷殘有助於性格的完整。這種事我見得多了。」

小保安深夜才回到那棟大樓。一進門他就看見季馬坐在大堂里的沙發上。他眼圈發黑,目光炯炯。

「您在等誰?」小保安問。

「當然是等呂芳詩小姐啊。」他說。

他的臉上很臟,樣子很醜陋。小保安很同情他。

「她會來嗎?」

「會來。我每次都等到了。」

「她是個美麗的小姐。」

「她是我心中的玫瑰。」季馬說這話時顯出色迷迷的表情。

小保安心情複雜地上了樓,他上的是18樓。

博物館的門敞開著,女郎從沙發裡頭起身,朝他走過來。

「你的哥哥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等了你幾天你才來了。現在一切都很圓滿了。他走的時候,我把他送到那個洞口,他向我提到了你。」

「您愛他嗎?」小保安問。

「你不能這樣提問。你同我在博物館走一圈吧。」

他跟在女郎身後,他倆經過那些陳列櫃。令他詫異的是,那些陳列櫃里並沒有軍刀,每個櫃里都裝著不同品種的巨型甲殼蟲標本。小保安很想停下來仔細看看,女郎卻催促他快走。

「走馬觀花是最好的方式了。」她說,「人睜著眼睛能看見什麼呢?」

她的自負令小保安詫異。

「如果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就沒必要看了。」他反駁說。

「不,你有必要看,這些全是你哥哥的所愛。」

他們說話間有一隻活的甲蟲從一個陳列櫃里飛出來了,它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盤旋著,發出巨大的「嗡嗡」聲,震耳欲聾。小保安像被釘子釘在了原地一樣。「我的天,我的天……」他喃喃低語道。

他頭痛欲裂,在心裡哀求那小動物停下來。

女郎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岩洞里傳來:

「你愛你的哥哥嗎?他就在那裡,那些鳥兒當中……」

他眼前黑黑的,有人從後面推著他走,也許是她。

到他恢複視力時,已經坐在圖書館的沙發上了。他又聽到女郎的高跟鞋在樓上行走的聲音。她走一下,停一下,走一下,停一下……小保安想,深夜的會晤不是已經發生過了嗎?他在17樓,女郎在18樓,他和她都在思念著同一個人。也許那甲殼蟲就是他的哥哥?它的能量多麼大啊!

8年前,他和哥哥站在公園裡的那座白塔下面時,哥哥問他是不是想做一個幸福的人?當時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是的。」他回答了之後,他哥哥的臉色就變得陰沉了,好像很不高興一樣。過了好久,哥哥才告訴他說,想做一個幸福的人就意味著在生活中處處遇到險情,永遠沒有保障,永遠懸著一顆心。那個時候他還聽不懂哥哥的話,但他牢牢地記住了。

從窗口吹進來涼爽的夜風,小保安沉浸在往事之中。多年之前的一天,他曾目睹呂芳詩小姐站在車水馬龍當中尋找他的哥哥。當時他哥哥坐在馬路旁的一輛破車裡頭,正在同幾個人搞賭博。一輛水泥罐車開了過來,眼看就要壓到呂芳詩小姐。人群裡頭發出尖叫:「壓死人了!」呂芳詩小姐一動不動。路旁的小保安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眼睛時,呂芳詩和水泥罐車都不見了。他去找他哥哥,卻看見他哥哥和呂芳詩在那輛破車裡頭愛得死去活來。他面紅耳赤地離開了。

呂芳詩小姐同他哥哥分手之後,小保安問過他哥哥,因為他心裡不知怎麼有點遺憾。他哥哥沉著臉對他說:「你是說你們『紅樓』的那個妓女嗎?我同她已經分道揚鑣了。這種事你還不太明白吧?過幾年就明白了。」他哥哥說這話時臉上顯出無賴的表情。

小保安覺得,他哥哥這種人即使死了也仍然活在這人世上,因為到處都有他活動的痕迹,他生前製造的那些機制在他死後仍然發揮著作用。比如樓上的姑娘,不就每天生活在回憶之中嗎?再比如遠在大西北的呂芳詩小姐,也許他哥哥和她如今仍然在通過手機談話?還有他自己,不也回到了哥哥生前的大本營?的確,從窗口向外看去,京城肅穆的美讓他驚心動魄!以前他從來不知道京城有這麼美,那是因為他從不曾站在這個位置觀察她啊。他哥哥不願意讓他呆在他的大本營,總是粗魯地催他離開。他一直以為這個圖書館裡藏著他的秘密物件,現在看來什麼也沒藏。除非——除非這些線裝古書裡頭有某種密碼。可是即使有密碼,他也看不出來啊。他只能等待。

幾天過去,他想念起鑽石城來了。相對於眼前陰沉的大都市,那個熱情的不夜城更能吸引他。他覺得用「純潔」這兩個字能最好地說明那個小城的特點。京城是博大而雜亂的,鑽石城才是一目了然的。他哥哥將市中心的這個圖書館留給他,他總覺得與鑽石城發生的飛機失事有某種聯繫。對了,失事的那天,機場里到處飛著那些大甲蟲……「我的天,我的天……」小保安用雙手緊捂自己的耳朵,他無處可躲,整個館裡震響著那種嗡嗡的金屬一般的怪聲。他衝到門那裡,打開門衝到走道里,反身將大門緊閉。

「越是你要逃離的事物,越是對你的身心有益。」

是樓上博物館的女孩在說話。小保安看見她換上了艷麗的輕紗裙衫,很像一條熱帶魚。她目光如電。

「您叫什麼名字?」他問她。

「比目魚。」

「您知道我會來嗎?」

「是啊。你哥哥告訴我的。」

她在昏暗的燈光下跳起舞來,很像一個妖姬。小保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一顆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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