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五金商D的傭人

傭人阿利到來時,瓊姐感到自己正處於彌留之際。她看見了草原和非洲大象,也看見了鑽石城。在新疆的鑽石城裡,「紅樓」夜總會的員工們已經與當地的居民融為一體。他們分散居住在那些隱蔽的地方,像螞蟻一樣忙碌著。瓊姐甚至看見了呂芳詩。呂芳詩立在不夜城的天空下,凝望著那顆像太陽一樣亮的陌生的星星。於半睡半醒之間,瓊姐強烈地渴望自己的軀體快快消失。多麼好啊!她不是已經衝出重圍了嗎?京城裡只剩下不多的員工,大遷徙已經快接近掃尾了。

然而她醒來了。她沒有消失,仍然躺在酒窖里的那張吊床上。她想回到夢裡去,但沒法成功。她從微張的眼皮下面看見了傭人阿利。

「以媽媽現在的身體情況,坐飛機應該等於自取滅亡吧?」

阿利站在她面前,臉上掛著嘲弄的微笑。

瓊姐吃了一驚,隨即笑出聲來。

「你真放肆!命運安排我留守京城,我當然不能抗拒。阿利,你仔細地為我想一想,看看我還能幹些什麼?」

「您是一面旗幟。」

「這並沒有實際意義。」

「我想不出其它的了。我是——我沒受過教育。」

「D老爹派你來的嗎?」

「可是他已經過世了。」

「那只是個幌子罷了。」

瓊姐掙扎著下了床,穿好衣服,拿出化妝盒來化妝。阿利用痛苦的目光盯著她,他看見她的身體後面出現很多重影。他彎下腰撿起一隻小喜鵲,小喜鵲的心臟還在胸膛里搏動著。他打算將它帶回去。

「這裡的夜晚很難熬嗎?」他問。

「恰好相反,太激動人心了,我的心臟難以承受。」

瓊姐和阿利並排站在楊樹林旁邊時,她突然感到京城的秋天出奇的荒涼。天是深灰色的,遠方有一些黑雲像黑布一樣垂下來,這種奇特的雲瓊姐從未見過,她聞到了濃濃的喪葬的味道。她的心在隱隱地激動著,久違了的眩暈又輕輕襲來。

「阿利,你記得我已經在這酒窖里呆了多久了嗎?」

「我的工作就是回憶。我們住的地方總是黑洞洞的,有點像這些雲。從表面看,我們的主人身體衰弱,苟延殘喘,但就如媽媽說的,那只是個幌子。每次回到家裡,我從來弄不清他在什麼地方,我只是聞到某種氣息。我們那個家啊,就像——」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瓊姐在石椅上坐下來了。

「阿利,你聽,金沙江在我腳下咆哮……」

瓊姐用一隻手擋住光線,她的聲音顫抖著。阿利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連臉都沒向她轉過來。他穿的黑衣服刺激著她的神經。

「今天是一個什麼日子呢?」瓊姐自問道。

有人站在酒窖門口了。不,那只是一個影子。它向上延伸,變得十分巨大,而且顯出很多層次。瓊姐鎮定下來,她拉了拉阿利的衣袖,問他看見門口的變化沒有。阿利轉過臉來了,臉上蒙著面具。

「我們主人的家裡,到處都有東西生長出來,媽媽大概早就知道了吧。」

「是啊。」瓊姐聽見自己的聲音拖著長長的迴音。

阿利站起來,說他要回去干工作去了。

他在公共汽車上仍舊蒙著那副面具,車裡很擠很熱,陽光曬得人很不舒服。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同他隔開一點距離,就彷彿他有傳染病一樣。

回到家裡,他關上門,撕下面具,對著穿衣鏡打量了一下自己那張有點衰老的臉。他斷定瓊姐一點都沒有認出他來。「那麼我是誰呢?」他輕聲地說,然後就笑了起來,多年前的那個溫柔之夜,他將瓊姐鎖在30層樓的房間里,自己在過道里徘徊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從那以後他的臉部皮膚就生了一種嚴重的疾病,導致完全變形。舊的皮膚脫落之後,他發現自己變得異常年輕,這讓他感到很窘。他從此決定了每天都要戴面具。

現在他坐在陰暗的小房間里,想起自己從前發過的毒誓,心裡似乎有點空虛。但是他知道,這種間歇性的空虛是某種陰沉的激情的前兆。D老翁的房間就在頭頂,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差,所以他以前總聽到老翁在上面走來走去。他去世之後,阿利(他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感到很寂寞。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裡那個兩層樓的小亭子,現在那裡已是人去樓空。從前,D總是坐在那樓上清理賬目。阿利在心裡呼喚了老人幾聲。這時有人在敲門了,一連七八下,很急促。是管家。

「阿利,你租到房子了嗎?」管家綳著一張臉。

「沒有。再緩一緩吧。」阿利哀求說。

「老人家的遺囑里沒有留給你房產,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他什麼也不留給別人。」他機械地說。

他的臉有點發白了,在心裡暗想:「難道我是個寄生蟲嗎?」

管家一屁股坐在阿利的床上,似乎要等他再說點什麼。就在這時阿利看見了奇怪的景象。有兩個年輕女人出現在對面亭子的閣樓上。阿利揉了揉眼,想看個清楚,可是她們下了樓,走遠了。

「這是老人家的煙花債。」管家嘲弄地說。「阿利,我想,京城這麼大,不會沒有你的棲身之處吧?」

「當然不會。」阿利有點歉疚,又有點說不出緣由的不甘心。

「你看我適合幹什麼工作?」他神情恍惚地問管家。

「從這裡走出去就會找到要乾的工作。」

管家不屑地看他一眼,站起來離開了。

阿利站在窗前沉思,他心中充滿了對D的感激之情。多少年了,他在這個陰暗的房間里過著一種激情的生活。現在到了轉折的關頭了。

那是一個下雨的日子,他打著一把塑料傘去投奔D老翁。D的大院的門上有兩個銅鈴,他叩了幾下,聽到門裡頭髮出地動山搖的迴響,過了好久好久,管家才來開門了。

「老人家等你很久了,你怎麼現在才來?」他責備地說。

管家將他帶到亭子的閣樓上,D正在清理,他抬起頭,和藹地說:

「阿利來了啊,我早就聽說了你的事。你是自願到我這裡來當僕人的嗎?」

他吃了一驚。他並沒有提過要來當D的僕人啊,他只是希望到D的手下來工作嘛。這是怎麼回事?但他立刻鎮定下來了。

「我想,我是想,在『紅樓』夜總會找一份工作,那麼您……」

他掙扎著結結巴巴地擠出他的話,像犯了罪一樣垂下了頭。

「為我工作就等於是為『紅樓』夜總會工作!」D的聲音變得十分洪亮。

他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指著右邊的那一片天空說:

「你看,我的黃昏在那裡。」

阿利茫然地看著濕漉漉的天,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一陣疾風刮來,吹得他渾身打了一個冷噤。

「您……我是說我,我願意來當您的僕人。」

他說完之後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五金商D哈哈大笑。這時管家不知什麼時候又迴轉來了,在樓梯口那裡探頭探腦的,還朝阿利做手勢。但阿利看不懂。後來他終於明白了,管家是叫他跟他走呢。

阿利同管家下樓,來到那棟大房子的一樓的一個陰暗的小房間里。管家交給他鑰匙,交待了幾句就走了,房間里雖然開著窗,卻令他憋氣,於是他將門也打開了。這是一間名副其實的僕人的房間,木板床上鋪著薄薄的褥子,房裡連桌子都沒有,只有一把木椅,一個老式衣櫃。阿利在床邊坐下時,聽到外面的雨聲已經小下來了。漸漸地憋氣的感覺就完全消失了。他起身關上門,心中為他今天的奇遇感到激動。他對自己說:「當然,當然,我就是自願的!沒有人比我更為自願了。」他完全為D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力量所征服了。他想,這會是一樁什麼樣的說不出來的事業?

他在床上躺下來,將雙手枕在腦後,他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是多麼混亂啊。他今天一天幹了些什麼?正當他在竭力回憶之際,樓上的腳步聲響起來了。那個人的腳步聲出奇地沉重,就好像要將樓板踩穿似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這是一棟新樓,是木結構,坍塌的事情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難道這個人的體重像大象一樣嗎?樓板在上面「吱吱呀呀」響時,阿利心懷恐懼,又有點懊喪。他站起來,從窗口對直望出去,看見了亭子。很顯然,D已經不在亭子里了。

「是誰住在我的頭頂呢?」他問進來給他送開水的老女人。

「是主人嘛。主人很可憐。」老女人說。

「為什麼很可憐?」

「他的記憶力太好了。什麼都記得。你想想看,一個人,什麼都記得該有多麼可怕。」

「那是不是因為身上的記憶太多,身體就變重呢?」

「你用不著為主人操心,他不會有問題的,這種事輪不到你來操心。」

她突然一下就生氣了,出去時氣呼呼地用腳踢門。

阿利在D老翁家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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