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個電話

曾老六早上在店裡接到呂芳詩小姐打來的電話,她說她正要上飛機,中午就會飛回京城。她讓曾老六去她的寓所等她,她還告訴他房門的鑰匙交給傳達室的老頭了,她已經同老頭通過話,說了他會去她家裡的事。曾老六接了電話之後陷入了沉思。

「紅樓」夜總會的媽媽已經告訴他,呂芳詩小姐去新疆的鑽石小城定居了,不再回來了。

「老六啊,這並不妨礙你對她的感情,對嗎?」她說。

曾老六當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他不能拋下一切去找她,倒不是捨不得這裡的一切,而是因為如果這樣做,就會遭來呂芳詩對他的鄙視。這就是她的本性,他已經領教過好多次了。

這突如其來的電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思來想去想不出答案。他一點都不相信她會回來。

然而他還是在接近中午的時分到達了「公墓」小區。

傳達老頭將鑰匙交給他時冷笑了一聲。曾老六有種魂飛魄散的感覺。然後他就膽戰心驚地上樓去了。

那把鑰匙無論如何也打不開房門。他反覆撥打呂芳詩的手機,但她已關機。她究竟是在飛機上,還是設了一個騙局來考驗他?他記起早上接電話時,她在那一頭髮出他所熟悉的輕笑。先前有一次,他不也是被她騙了,傻傻地站在這裡等了又等?可是這一次情況不同,她是真的去了鑽石城,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終於要回家。如果他錯過了這一次恐怕就永遠見不著她了。

他心裡七上八下地站在那裡。當時間過去了兩個小時,他差不多在絕望中發狂了時,呂芳詩的電話終於來了。

「老六,我還在鑽石城。這裡出事了,我回不去了。不過也很好,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景色。是瓊姐給我指明了方向,我將永遠感激她……可是老六,你千萬不要來這裡,鑽石城不屬於你。」

曾老六對著手機不斷地喊呂芳詩小姐,她卻像沒聽見似的,說完那幾句就關了機。

曾老六如夢遊一般下了樓。當他走到小區游泳池的舊址時,看見那地方仍然堆著那些填上去的泥土,一個老頭坐在泥土當中的一張舊桌子旁。桌子上有一把老虎鉗,他正伏在那上面做鉗工活。

曾老六忽然聽見老頭叫他的名字,於是就踏著那些爛泥來到他跟前。老頭勾了勾他的食指,命令曾老六走攏去。

曾老六走到他面前,看見桌上放著一隻黃銅青蛙,那是老頭的傑作。他怎麼選擇了這種地方做手工活?

「我見過你的姑娘了,連我自己都差點墜入了情網。」他說,沖著曾老六眨了眨眼。「你可千萬不要放棄她啊。這個游泳池下面總是有東西長出來,後來他們就把它填掉了。我在當天就得到了消息,連忙將我的工作台搬來了。你的姑娘也是那天晚上來的,我們在一起探討了關於愛情的問題。也許你認為我老了,就不再有這個問題了,可是我要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都在戀愛!」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突然用右手死死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他的上半身伏倒在桌子上。曾老六焦急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看見老頭的臉像紙一樣白。他一把將曾老六推開,力氣大得不得了。曾老六一邊後退一邊死盯著他,看見他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了。那些爛泥將他的皮鞋弄得很臟,他十分懊惱,將呂芳詩的事差不多全忘了。

司機小龍正伏在汽車方向盤上哭泣。曾老六問他有什麼傷心事。

「你們都有人惦記,只有我是戰爭孤兒,心裡頭一片黑暗。我這樣活著,同死了有什麼區別?」他淚眼巴巴地說。

「我也是一片黑暗啊,」曾老六自嘲地笑起來,「你以為真有人惦記我?我告訴你,那都是靠不住的。當然我們都需要那種感覺,我們就沉浸在那種感覺裡頭,那和實際情形怎麼樣沒有關係。所以呢,你的傷感是沒有道理的。你不是說自己是戰爭孤兒嗎?那就用自己的腳走路吧。我見過優秀的戰爭孤兒,他們……」

曾老六覺得自己在夸夸其談,就不好意思地打住了。

小龍振作起來,將車子開得飛快。

「公墓」小區里發生的事讓曾老六有種累壞了的感覺,他很快在后座上睡著了。當他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他吃了一驚。

「我在什麼地方?」他問小龍。

小龍仍然開得很快,曾老六覺得他有點緊張。

「我一直在兜圈子。我沒法停下來,因為有人要抓您。」

「誰要抓我?你打算就這樣開下去嗎?你總得停一會兒吧?」

「不知道。我能開多久就開多久吧。我年輕,有體力,車技又好。」

「當然,你是我們公司的寶貝。」

曾老六想,難道同呂芳詩小姐有關?他慢慢地記起了游泳池舊址上的那個老頭,一股陰森之氣從他心底升起。他是誰?他會不會因心臟病發作而死?他看來不像臨死的病人,那麼大的力氣!

「誰要抓我?」他又問。

「很多人。您向後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回過頭去。多麼奇怪啊,視野裡頭一片黑暗。再看前面,卻又是點點燈火,是他熟悉的街景。他開始不安。他又想起來小龍先前哭過,而現在,他反倒顯得很興奮,很熱切。他高興地說:

「經理,您看我像不像優秀的戰爭孤兒?」

曾老六沒有回答他。當他再次回頭時,那無邊的黑暗便向他籠罩過來,嚇得他不敢看下去了。他將雙手放在膝頭上,閉上眼想像鑽石城的天空。他曾聽人說過鑽石城有最明亮的星星。亮到什麼程度?那樣的夜晚,呂芳詩一定會夜夜在街上遊盪,思鄉之情會厲害地折磨她。她之所以打那個電話,不就是因為思鄉嗎?曾老六不再怨恨她了。他覺察到這個小龍將車子開得飛快,其實是在做一個遊戲。這個小青年真是有超出常人的聰明啊。

「小龍,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經理,我進公司時您不是看過我的履歷表嗎?我是京城人嘛。不過說到我心裡的看法呢,我認為我是一名戰爭孤兒。」

「那麼,你看我們甩得掉後面的陰影嗎?」

「您怎麼還不相信我啊,經理?我的車技是一流的!」

他們說話間車子已經上了高架橋,前方是燈火的海洋。不知是為了炫耀還是為了什麼,小龍將車速調到了極限。曾老六感到車子騰空了,他們朝著燈火最亮的那個方向飛去。

曾老六醒來時,感到全身很痛。小龍坐在他旁邊。

「經理,我們逃出來了。我們快離開這裡吧。」

他攙扶著曾老六齣了車門。曾老六發現外面並不是夜裡,而是白天。汽車的車頭全部壞掉了,看來已經報廢了。

「到底誰要捉拿我們?」

「我也不知道。我從不鑽研這種問題。他們追我,我就死命地逃。每次都這樣。這橋底下有個旅館,臟是臟點,不引人注意,我們去躲一躲吧。等風頭過去了我們就回家好嗎?」

他讓曾老六在旅館外面等他,可是他很快就出來了。

「不行不行,裡面全是他們的人。」

「誰的人?」

「『紅樓』夜總會的人。我們不能自投羅網。」

「我有點糊塗了。」曾老六嘆了口氣。「我還是回公司去吧。」

他獨自走到街邊,也不管小龍,招了一輛計程車就上去了。

公司的人都在照常工作,他進去時大家都沒抬起頭來看他。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回想這一天發生的事,開始還有點傷感,後來越想越覺得有意思,臉上浮現出了微笑。「芳詩啊芳詩,」他在心裡說,「你讓我的生活變得多麼離奇!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稀里糊塗的就一輩子同你們這類人結緣了。」他說的「你們」還包括瓊姐和「紅樓」的員工,甚至包括司機小龍。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機來,又撥了呂芳詩的電話,可是那頭沒人接。有人站在門口,是助理。助理身後是王強。他點了點頭,兩人就一塊進來了。

「曾經理,最近您最好避一避風頭。」王強板著臉坐下來。

「你是要我退出管理層嗎?」曾老六探究地看著他。

「您可以像『紅樓』的媽媽那樣來管理。不抓具體工作,只抓根本路線。為什麼您不嘗試一下?」

王強的長頭髮遮住一隻眼睛,這使他的表情顯得很兇狠。曾老六雖不怕他,但總是對自己同他的關係感到擔憂。這個人究竟要幹什麼?

「你說『紅樓』夜總會?讓我想一想。我崇拜那裡的那位媽媽。不過,像她那樣工作?也許我不是那塊料。」

「警察局的人來過三次了,經理。我認為此刻您應該在飛機上。」

「你是說,我應該在天上飛來飛去,總不降落,對嗎?」

「對。」

他們一走曾老六就笑起來了。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老客戶的號碼。然而電話里卻傳來呂芳詩激動的聲音:「老六老六,你不要給我打電話,我現在面臨一生中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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