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重逢

那是呂芳詩已經在小花家生活了一個星期後的一天,她接到「獨眼龍」的電話,說他當天下午要從京城飛到鑽石城。

呂芳詩小姐的腦袋快要爆炸了。她像困獸一樣在房裡來回走。

午飯過後,小保安就出現了。他總是站在樹叢里招呼房內的她。

他開車,他們一起去機場。他們在半路就得到消息,那架飛機在離起飛地點不遠處失事了。呂芳詩讓他將車開到機場,她企圖飛回京城。可是所有的航班都停飛了。站在那個巨大的、像水泡一樣透明的機場里,呂芳詩的神經要崩潰了。

她回到了小花家裡。小花安慰她說:

「您啊,您的思想很快就會轉變。在我們鑽石城,不存在什麼受不了的事情。不久以後,您就會同您的情人坐在酒吧里喝酒。那時真正的悲傷才會降臨。現在發生的事算不了什麼。」

當時她是坐在客廳里說的這話。呂芳詩腦子裡一片空白,可是她聽到了老爹那奔放的歌聲。他唱的仍然是維語,他的歌聲在呂芳詩腦海里復活了從前那個鐘乳石的岩洞,那個險惡的夜晚。某種堅毅的精神回到了她的體內,她的知覺漸漸恢複。「從此生活在黑暗之中是可能的嗎?」她問自己。有個東西在她裡面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時候,檯燈又猛烈地搖晃起來,地下的撞擊將呂芳詩小姐徹底拉回了現實。

呂芳詩小姐夜裡去了「藍星」酒吧。她穿著一身紅衣坐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的目光一直盯著不鏽鋼的吧台,那上面有一些晃動的影子。她一抬頭看見小保安正在幫人調酒,他穿著黑色的工作服,表情歡樂。

她喝得很少,她不想喝醉。她希望自己頭腦清醒,因為某種巨大的轉折已經到來了。有兩個人在她旁邊高聲交談。

「你聽說了事故嗎?」女的問。

「那是一件好事。這一來,他們都來我們這邊定居了。」男的說。

「你真是心術不正啊,難道就沒有一個存活者?」

「沒有。你失望了吧?」男的輕輕地笑了起來。

呂芳詩感到這兩個人都在朝自己這邊轉過臉來。他們在看她,他們對她滿懷好奇心。她無意中將臉轉向窗外的天空。啊,滿天都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天空完全變了樣。這些星星,怎麼會有如此奇特的排列圖案的?而且銀河也不止一條,竟然有3條!

「她應該跳舞。」男的笑著用手指了指呂芳詩。

女的本來綳著臉,現在也笑起來了。她走到呂芳詩面前,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說:

「小姐,我是您的鄰居,三年前來這裡的。您願意同我一塊去尋歡作樂嗎?這個小城裡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她倆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時,呂芳詩發現整個城市如白天一樣亮,頭上的那些星星都變成了小太陽。

「我叫段梅,我姐姐同您是好朋友。」她說。「我要帶您去流放者的夜總會,您一定會在那邊獲得快樂的。」

呂芳詩覺得段小姐的這位妹妹一點都不像段小姐,她性格外向,說話隨隨便便。她稱呂芳詩為「姐」。她走路一跳一跳的,總是衝到呂芳詩的前面去,然後停下來等她。她倆來到了小巷裡的一家人家,段梅說裡面正在舉行家庭舞會。

可是當她們進去後,卻沒有碰上一個人,而且房裡也沒有開燈。她倆摸黑在客廳里坐下後,呂芳詩問客人們都到哪裡去了。段梅回答:

「他們不願意露面,難道您沒有感到這裡的熱烈氛圍?」

是的,呂芳詩感到了。有種沒來由的激動讓她的身體微微發抖。為什麼會這樣?這裡既沒有音樂也沒有舞者,連人們交談的竊竊私語都沒有,只有徹底的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呂芳詩聽到了有人下樓到客廳里來的腳步聲,那人走了幾步就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他開始呻吟,呂芳詩小姐覺得他的聲音很熟悉。她問段梅要不要開燈。

「不。」段梅果決地說,「這裡沒人原意露面。再說,您不是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嗎?他下樓時感覺到了您在這裡,所以他才摔跤的。」

呂芳詩小姐也覺得自己知道他是誰了,可是她就是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他應該是一個同她有極為密切關係的人。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從樓上走下來了,似乎是兩個。他們下來之後就沒有聲音了。不知道他們是站在牆邊呢,還是坐在什麼地方。

「這種舞會真安靜啊!」呂芳詩感嘆道。

「因為這是流放者的舞會嘛!」段梅高興地說。「我姐姐沒有來過這裡,我一直想要她來,但是她呢,太沉溺於她那種世俗的享樂了。她是知道鑽石城的,我多次在電話裡頭對她描述過。我們可以大聲說話,不要怕人聽見,這裡的人全是心懷善意的。再說他們都在專心地跳舞,心裡只想著自己的事。剛才我說我姐姐很愛世俗享樂,其實我也愛享樂,只不過我是沉溺於此刻您感到的這種享樂。要是哪一天城裡沒有舞會,我就寂寞得坐立不安。三年了,我愛上了這裡,永遠不打算離開。」

呂芳詩聽到了小花說話的聲音,她剛進來。她悄悄地在呂芳詩的身邊坐下,耳語般地問她:

「您在同T跳舞嗎?」

「不,我坐在這裡沒動。不不,我不知道,我在跳舞嗎?」呂芳詩慌了。

「您在同T跳舞。」小花肯定地說,「你們重逢了。」

「我也覺得我同他重逢了,但是我看不見他。」

「這不重要。」

「飛機失事的消息也不重要,對嗎?」

「您非常機靈。您已經成了我們鑽石城的一員了。」

呂芳詩小姐確實感到心上壓著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子就去掉了。她站起來,向著面前的一個影子伸出手,同那影子跳起了探戈。它不是T,T已經很老了,跳不了探戈。但呂芳詩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它就是T。它沒有實體,這也影響不了她同他身體上的交流。一曲跳完,呂芳詩全身都發熱了。她靠牆站著,輕輕地喚道:「段梅!段梅……」

沒有人回答她。房裡就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她摸索著,將整個客廳全摸遍了,還是沒遇到任何人。她又順著過道走進了一個卧室,裡面也沒人。她起碼摸到了兩個電燈開關,但電路顯然已經壞了。她從卧室里退出來,摸到樓梯,上樓。樓上一共有三個卧室,她一個一個地檢查了一番,裡面都沒人。她在走廊里叫了三聲小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又粗又響亮,完全不像她的聲音了。

院子里突然響起了冬不拉。也許他們全在那裡!

當她來到外面時,冬不拉又不響了。呂芳詩小姐腦海里出現「流放者的舞會」這幾個字,她有點明白了。

為什麼外面如同白晝,屋子裡面卻那麼黑?她冷靜下來,回想起剛才自己那種沒來由的激情,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鑽石城的夜是多麼美!在這麼美的地方,人應該離悲傷遠遠的,應該心中充滿了享樂的慾望。她現在就是這樣的。她看到街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走,他們穿著艷麗的服裝,大聲交談,臉上的表情無比歡樂。這時她聽到小保安在人群裡頭叫她,他朝她走過來了。

「最初的幾天會有點難,慢慢就會好起來。」他說。

呂芳詩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難過。那麼,他僅僅是在安慰她嗎?她記得他從前是很愛他那位黑社會的哥哥的啊。

「我現在就很好了。」她將臉轉向這個小青年。

可是她看到的不是小保安的臉,而是一個蒙著白膜的面具。他是另外一個人呢,還是小保安戴了一個面具?呂芳詩拿不準。

「你的樣子改變了。」她說。

「真的嗎?」

他湊近她,他那張臉讓她有點害怕,她後退了一步。這時她注意到那一群人全都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傾聽她和小保安說話。

「我想,我是變漂亮了吧。」他一邊說一邊古怪地聳了聳他那兩道假眉毛,然後哈哈大笑。

呂芳詩覺得他是在笑她,於是臉紅了。

「你哥哥向你提到過十七層樓上的圖書館嗎?」她強作鎮靜地問他,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當然當然!那個地方是他的老巢嘛。京城刮季風的時候,圖書館裡就落滿了避難的鳥兒。那個地方最安全,我看他再也不會離開了。他在那些線裝古書裡頭沉思。」

「那麼,你認為他還活著。」

「是這樣。他老奸巨猾,死不了。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回到人群裡頭,他們向歌舞廳涌去。

呂芳詩伸著脖子注視小保安的時候,有一件事發生了。她感到先前同她跳探戈舞的那個T的影子又來到了她身邊。他就站在她後面。像一團溫暖的雲。呂芳詩嘗試接近「他」,但是「他」總是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T!T!」她激動地小聲說。後來她放棄了嘗試,在露天咖啡館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於是T的影子停在她身後。

有一名女子走過來對呂芳詩說:

「他真是一位有派頭的、英俊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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