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T老翁的墳墓

呂芳詩小姐下到樓下的大堂里,那位叫小花的服務員卻不在那裡。櫃檯上只有一名男服務員,他翻著白眼看她。

「她同我約好了帶我去『藍星』酒吧。」呂芳詩說。

「她早就跑得沒影了。您只好自己去找了。」

她走出大堂,來到門外。一股黑風迎面吹來,風裡夾帶的灰沙嗆得她猛咳起來。她聽到那名男服務員在她背後大聲說:

「一直往前走,總是走得到的。」

本來她已經打算回旅館了,聽他這麼一說,又硬著頭皮往前走。

在路口那裡,她幾乎被風颳倒在地。有一個人攙扶了她一下。

「是『紅樓』的員工嗎?」男子問道。

「唔。」她含糊地應答。

「哈,我知道您要去的地方。跟我來!」

她跟著這個人走過幾個街區,被灰沙嗆得咳個不停。最後他們來到了河邊。河邊的風更大,很難站穩,只是風裡頭並不夾帶灰沙了。呂芳詩小姐看見有不少人站在河堤上,他們全都戴著風帽,穿著風衣。他們的臉都向著河裡,在張望什麼東西。

「您就站在這裡看吧。有人的船要翻了。」他說。

「誰在河裡啊?」呂芳詩問。

「是一個活得不耐煩了的老傢伙。居然在這種天氣去駕木划船。」

「他是『紅樓』夜總會的嗎?」

「也算是吧。」

呂芳詩小姐的情緒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了。她凝視著翻滾著浪濤的河。開始什麼都看不清,後來就發現了一點光。是駕船的人,他點著一盞電石燈。他離岸不遠,似乎根本無法前進,他是要渡江。人群議論紛紛。

「在這種天氣出來找死還是需要勇氣的。」

「孤寡老頭一身輕,什麼都不用顧忌。」

「我倒是羨慕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我們來這裡是來對了。要是不來就沒法回顧自己的生活。」

一個浪頭將小船推到了岸邊。呂芳詩聽到人群在喊:

「上岸吧!上岸吧!」

呂芳詩感到那人的一個動作很熟悉。她蹲下去哭起來。她終於明白這一次她是因為思念誰而來這個地方的了。

「您哭得太早了。看清楚了再哭也不晚。」帶她來這裡的那個人說。

呂芳詩不好意思地站起來,用紙巾擦掉眼淚。就在這時,那隻小船又沖向了江心,人們歡呼起來。

「這不就是您想看的嗎?看了又哭。」那人埋怨呂芳詩說。

他說了一聲「我要走了」就消失在風中,扔下呂芳詩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河堤上。呂芳詩想去靠近人群,但每當她往那邊走幾步,人群就退幾步,好像她是瘟疫一樣。這些人顯然是維護T老翁的利益的,那麼,難道她做過什麼對不起T的事?的確做過,也許做過太多,她都想不起來了。先前有段時間,她被這個會變魔術的老頭迷住了,那個時候她肯定傷過老頭的心。

「他過去了!他過去了!他上岸了!」有人在喊。

呂芳詩小姐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河對岸的那盞電石燈。電石燈在黑風中浮游著,彷彿是從天上落下的一顆星星。不知為什麼,呂芳詩的內心並沒有變得輕鬆起來,反面升起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沒有T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世界?她走下河堤時有人沖她喊話:

「這一走,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你到黃沙裡頭去找他吧!」

風停了。呂芳詩看見烏雲漸漸散去,露出了高而深的天頂,星星又大又亮,彷彿在向她暗示著什麼。她在回旅館的途中看見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商店的櫥窗前,三三兩兩的,似乎在等人。真奇怪,這麼晚了商店還不關門。先前她出門時這裡黑洞洞的,現在卻很亮,那幾個酒吧里居然在表演歌舞,冬不拉的彈奏很熱烈。忽然有個小夥子跑到她面前來了。

「呂芳詩小姐,您還沒有考慮遷居的事嗎?」他局促地問她。

「你是誰?」

「我是『紅樓』夜總會的保安啊。我哥哥快要走上絕路了。」

呂芳詩感到毛骨悚然。

「他在哪裡?!」

「他在京城的地下娛樂城。那裡快要封城了,他們在用磚將那些出口全部堵死。哥哥不願意出來。」

小夥子想說什麼又沒說,忸忸怩怩地離開她進到酒吧裡頭。呂芳詩想:他真是「獨眼龍」的弟弟嗎?先前她是認識這名保安的,也知道他是誰的弟弟,可是剛才她怎麼也看不出這個人就是保安。她站在人行道上,心裡感到很害怕。這時旅館服務員小花出現了。小花蓬頭散發,面容一下子變得十分憔悴了。

「您沒有找到『藍星』酒吧嗎?真遺憾,我本來以為您自己找得到的,那個地方很顯目。可是現在沒有必要去了。旅館裡太冷清了,您上我家去休息吧,我已經為您布置好了房間。」她說話時有點神情恍惚。

「你為什麼要為我布置房間?」

「因為您是我的老師嘛。我要向您學習做人的準則。」

呂芳詩小姐撲哧一笑,陰鬱的心情一掃而光。

小花家的院子里密密匝匝地長滿了小樹,把路都擋住了。她牽著呂芳詩鑽過那些樹枝,來到她家裡。她的家人都睡著了。為了不打擾他們,小花就沒開燈。她摸黑將呂芳詩帶進為她安排好的房間。她們剛一在那張床上坐下來,呂芳詩小姐就感覺到了房間里還有人,並且不止一個,都睡在另外的那張床上打鼾呢。這個房裡至少擺了三張床。

「他們是誰?」呂芳詩問。

「您放心吧,她們都是女的。是你們那邊來的。她們一共有三個人,都是在生活中受了挫折的人。我們輕點說話,免得吵醒她們。現在只有睡眠可以撫慰她們受傷的心。我早就想同您談話了,我們可以坐在這裡一直說到天亮。您右手邊是一扇大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條『鑽石河』。這裡地勢高。您瞧,他也在守夜。多麼堅毅的男人!」

「誰?」

「您的情人嘛。」

呂芳詩看了又看,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她認定小花在瞎說。

「我們不要談論關於我的情人的事,我們來談點別的吧。」

「談別的!?」她誇張地揮了一下手,「您要談什麼別的?您忘記這裡是什麼地方了,這裡是『鑽石城』啊!您卻要談別的!」

「比如關於你的家庭。我認為你不是一名服務員,而是,怎麼說呢?而是更高階層的人。」呂芳詩小姐有點高興地說出了這些話。

「您說得對。我不光是一名服務員,我還是一名悲傷的情人。」

當她說出「悲傷的」這三個字時,她就神經質地握住了呂芳詩的手。

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朝呂芳詩襲來,她那剛剛有點亮色的心態又變得陰暗起來了。在沉默中,兩個人都在傾聽對面床上發出的奇怪的鼾聲。那不是一般的鼾聲,而像是病人在昏迷中的絕望掙扎,一波一波的眼看要窒息了,卻又被什麼東西挽救過來,於是又繼續掙扎。呂芳詩的手被小花橫蠻地抓著不放,小花暗暗地使勁,就彷彿自己在掙扎一樣。呂芳詩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握力,她因為疼痛而「哎呀」了一聲。於是她放開了她。

「情人只能生活在悲傷之中。」小花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您從遙遠的京城遷移到這裡來,當然是為了那種事。」

「可是我並沒有遷移過來。我是來旅遊的,我的東西還在京城,我的家也在京城。我住在京城一個叫『公墓』的小區。」

「這倒是個問題,您的東西還在那邊!」她又誇張地揮了一下手,「您是個很實際的人,對嗎?」

呂芳詩小姐的臉在發燒,她囁嚅著說: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那麼,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自己對您有信心,您每次來我都有這種感覺。難道是因為您長得漂亮?不,不是。我見過一些不漂亮的女人和男人,他們也讓我產生同樣的信心。比如睡在這裡的這兩位……」

她的話沒有說完。呂芳詩看見一個黑影從床上立起來了。她幾乎是無聲無息地跳下了床,走出了房間。另外一位睡在那裡的人還在繼續打鼾。

小花湊在呂芳詩小姐的耳邊說:「她到外面同她的情人見面去了。並不是真的見面,只不過是隔著馬路注視罷了。那個人每天早上在對面掃馬路。他是在做公益勞動,他心裡難受。」她的話讓呂芳詩想起了河對岸的那盞在風中浮游的電石燈。她一會兒覺得這個小花是她的貼心的朋友,姐妹,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姦細,敵人。她把她叫到這個黑屋子裡來,是想安慰她還是想教訓她?她回憶起自己從前在「春天」旅館時的情形,那一夜又一夜的春夢,那些鴿子,還有夜裡在大街上跳舞的維族男女,她坐在陽台上就可以看到。原先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小花的存在,而她一直關注著自己,還說自己已經遷居到這裡了。她說起話來總比自己的思維快一拍,這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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