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集體遷移

呂芳詩小姐的軟卧包廂里一共有三個人,對面的上下鋪躺著一男一女。男的老在清理自己的小旅行箱,從裡頭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端詳一陣又放下。他的臉很窄,皺紋很多,有種狡猾的表情。女的躺在上鋪,一動不動,瞪著車廂頂。她是個年輕女人。

這趟列車是去新疆的。以往呂芳詩都是坐飛機去那邊,因為最近她有點心神不定,就害怕上高空了。呂芳詩沒有像對面的男女那樣躺著,而是坐在自己的下鋪想心事。她想起了她同曾老六在某個旅館房間里的談話。那一次,他們談起了新疆。他們並沒有一塊去過新疆,可是每當曾老六談起新疆的某個地方,某個人,某處景物,呂芳詩便沉醉在關於它們的記憶之中。她有同樣的記憶,這太不可思議了。是激情打通了他們之間的記憶嗎?曾老六將新疆稱之為他「療傷的地方」。不過對於她來說,那裡並不是療傷的地方,而是——而是一個「溫柔之鄉」。她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她渴望在漫漫黃沙之中,在陌生的語境里思念她的情人們。她的情人不止一個,但她每次在那邊都只思念其中一個。這一次她將思念誰?要到了旅館後才會知道。她將頭伸往車窗外,聽見了西北風的嗚咽。

「女士,請您分享我的樂趣。」

對面的男人突然說話了,他向她舉起一張攝影照片,那上面是一隻猿猴。呂芳詩覺得那隻猿猴很眼熟。

「我帶著它走遍天下。」

他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照片,緊盯著呂芳詩。

「您覺得它怎麼樣?」

「我覺得它很像我。」呂芳詩想了想認真地說。

「嗯,您的回答並不出乎我的意料。人應該相互關懷。可是我的未婚妻得了健忘症(他指了指上鋪),我一直想讓她記起我,總不能成功。於是我們有了這趟旅行。」

男人說話間又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錄音機,他將裡面的聲音放出來時,呂芳詩就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叫聲。有很多鴿子,似乎是在鴿房裡錄的音。他將錄音機放在枕邊,愜意地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包廂里就成了鴿房。呂芳詩感到自己裡面有種學鴿子叫的衝動,忍都忍不住。可是她發出的聲音不是鴿叫聲,而是一種噪音,很難聽。她偷偷打量對面的男人,發現他滿臉都是譏笑表情。

呂芳詩憤怒地走出包廂,坐在過道里的椅子上。下午的陽光懶懶地射到過道里,火車在原野上賓士。孤獨感向她襲來。她輕輕地嘀咕:「新疆啊新疆。」奇怪的是她一離開包廂,那男人就關了錄音機。她將耳朵湊到門上去聽,裡頭一片沉寂。

她訂房間的那家旅館的對面就有鴿房,是很普通的灰鴿。呂芳詩很喜歡鴿子,卻又受不了它們的叫聲,那叫聲讓她徒生煩惱。她總是訂這家旅館,而鴿子的叫聲也總是讓她失眠。當然,那是種很溫柔的失眠,讓她又想擺脫又想投入其間的失眠。每當她回憶起那種感覺,就會毫不猶豫地訂下那家旅館。包廂里的這一男一女是誰?難道他們也訂了同一家旅館嗎?看來她是個很粗率的人,從來也沒想過要將自己經歷過的情境用錄音機錄下來。或許是她覺得錄音機的這種功能有點可怕,太不自然了吧。

她沿著過道向前走時,一名列車員同她擦身而過時盯了她一眼。走過兩個包廂後她又聽到了錄音機里傳出鴿叫。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幾乎要出冷汗了。難道面前的這個包廂里的人,也常去她去的那家旅館?她敲了敲門,裡面的人叫她進去。

包廂里一共有四個青年,兩男兩女,錄音機就放在他們的茶几上。

「請問,你們是不是訂了『春天』旅館?」呂芳詩問道。

「是啊,我們恨不得立刻飛到那裡!」很年輕的那位女孩說。

接著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男青年們譴責地用眼睛瞪呂芳詩,暗示著她該馬上離開。這時鴿子的叫聲變得恐怖起來,充滿了整個包廂。呂芳詩連忙出來了。她鬱悶地回到自己的包廂。

年輕女人已經更換了姿勢,她側身面朝板壁了。下鋪的男子已經起床了,此刻正面對窗外沉思。錄音機被他收起來了。呂芳詩小姐的心情放鬆下來,她在自己的鋪上坐下來。

「您看她多麼超然。」他回過頭來指了指上鋪,「我們是在盆地認識的。我們一塊從那場大火逃生。那些胡楊都成了巨大的火把,真是壯觀!也有人說,舊地重遊反面會導致更徹底的遺忘。」

呂芳詩感到自己順著男子的思路進入了黑洞洞的地方。她很疲乏,就躺下來睡了。朦朧中聽到瓊姐的聲音,她正在同這個男子說話。呂芳詩想,卻原來大家都在瓊姐的安排之下行動!她比較放心地入睡了。

鴿房已經不見了,那個地方變成了一家小吃店。呂芳詩惆悵地站在店門口看著那些陌生的面孔。櫥窗裡頭有一副巨大的肖像照,是一隻面部長得很像人類的猿。

旅館裡冷冷清清。接待她的服務員告訴她,這個季節客人少,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呂芳詩說起在火車上聽到有人訂了「春天」旅館的事。

「您是說『紅樓』俱樂部的那些人嗎?他們是搞惡作劇。他們訂了房間,可又取消了預訂。那是些神出鬼沒的傢伙。他們中很多人已經在這裡落戶了,您還不知道?」

她將熱水瓶放在房間里,似乎不放心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然後離開了。

呂芳詩洗完澡,吹乾了頭髮,就坐在沙發上發獃。有人敲門,是那個服務員又來了。她兩頰泛紅,顯得很興奮。

「呂小姐啊,您肯定還不知道吧?我們這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怎麼說呢?就是你們那邊來的外地人在搗亂啊,不過我對他們不反感!我們經理說,他們是一股新生力量。他們雖然不來住我們的旅館,其實也等於住了。天一黑,我,經理,還有幾個中層幹部,我們就去他們娛樂消費的那些地方。他們當中有些人很不一般,有感染力,這是我們經理說的。我看出來,我們經理對經營這個旅館沒興趣了,還有我,其他人,也是一樣。我們著了魔一樣往那些地方跑。」

「你們從事一些什麼樣的活動呢?」呂芳詩問。

「嘿嘿,不過就是發瘋罷了。」

她說了這句話之後似乎很不好意思,猛地往床上一倒,將她的臉藏到枕頭裡面。呂芳詩聽見她在咯咯地笑。

「你起來,起來!」呂芳詩推著她說,「我要同你一塊去搞活動。」

她立刻蹦了起來,大聲問:

「真的嗎?是真的嗎?呂小姐您,同我們一塊?經理會多麼高興啊!因為您是從那邊來的。我們都知道您的事迹!」

「你知道些什麼?」

「比如您失戀的事。」

「我?失戀?哈哈!」

「您等會兒下來吧。我在樓下等您。我叫小花。」

呂芳詩小姐對著鏡子梳頭時,天已經黑下來了。外面起風了,她想,會不會有在沙暴裡頭跳舞的場面?這名服務員(也許根本不是服務員)讓她陰暗地內心變得明亮起來了。她有點緊張。她一會兒覺得應該穿高跟鞋,一會兒又覺得應該穿平底鞋。她最後還是穿上了平底鞋。

老商人T比呂芳詩先來新疆幾天。T是為了享樂來這裡的。他從某個渠道得到消息,知道原來的「紅樓」俱樂部的員工要在新疆腹地的這個「鑽石城」開展娛樂活動,甚至有黑社會介入。當時T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想道,這是屬於呂芳詩小姐的活動啊,她一定會去參加的。今年一年裡頭,老年的衰弱使T心中的渴望更加強烈了。他是個不怕做荒唐事的人。好多年以前,他的妻子就因為他的荒唐而離開了他。他知道他的本性是改不了的。除了呂芳詩,他還同時與另外兩個女子保持著聯繫。同女人的關係是他擊退虛無感的武器。呂芳詩小姐是他最喜歡的女人,她那謎一樣的性格,還有謎一樣美麗的身體,常常能使他這衰老的軀體和思維返老還童。前不久他發了一次心臟病,末日的臨近卻使得他心中的慾望更為急迫了。T是那種將荒唐當優雅的人,他將自己同呂芳詩小姐的關係賦予某種光輝,讓他的老年生活燃燒起來。

他在飛機上打盹時,不斷地看到沙漠當中的那個樸素的石墓,石墓上停著很多灰鴿。當他醒來之際,乾澀的老眼裡頭居然有淚。他乘坐的飛機降落時被一團黑雲挾裹,差點出了事故。機艙里大亂時,T的心裡卻充滿了幸福感。「芳詩啊芳詩!」他反覆叨念這句話,他閉上老眼,全身在熊熊烈火當中燃燒。

然而安全降落了。巨大的快感令他全身癱軟,他幾乎都站不起來了。他反覆地問自己:「這就是美嗎?」

他靜悄悄地住在「春天」旅館的頂層房間里。白天里他關著門睡覺,讓服務員將食品送到房裡。到了深夜,他就開始外出活動。他的精神分外好,兩眼如老貓一樣炯炯發光。

一直到第三天夜裡,他才發現了,那一幫人住在城東的地毯廠的車間里。那是一間廢棄的巨大的車間,織機都被搬空了,靠牆擺著很多簡易鋼絲床。看上去他們像一個流浪的群體,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床邊,憂心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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