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都市中的原始森林

當曾老六坐在辦公室查看那些賬目時,消失了很久的林姐——為他的地毯公司挑大樑的角色——像幽靈一般出現在對面的沙發上。時間已是午夜。曾老六想,林姐是如何進來的?難道她還保留了商店大門的鑰匙?林姐依然風姿綽約。曾老六朝她望過去,看見幽暗中出現了那個熟悉的湖,她坐在湖邊的椅子上。

「林姐同王強鬧矛盾了嗎?」曾老六的聲音虛虛地飄在空中。

「他要我死。」她說。

「這沒有什麼。有時我也想死。」

「可是曾經理原來不屬於夜總會啊。不,你沒有進入這個泥塘。」

她的模樣很亢奮,那雙秀美的長眼射出迷人的波光。曾老六以前從未發現林姐有這麼美麗。這是種非同一般的美。

「我早就認為我屬於『紅樓』夜總會了。」他喃喃地說。

「啊,你只到達它的邊緣罷了。就像在新疆發生的事——」

她沒有說下去,曾老六的腹部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他彎下身捂住肚子,嘴裡發出呻吟,他在疼痛中聽到林姐還在說話。

「你不要恐慌。呂芳詩小姐嘛,以她本身的活力,她不會讓人失望的。我覺得你比起先前來,已經成熟好多了。我們京城是水泥的森林,對,就是原始森林。『紅樓』只是其中的一個小王國罷了。我們是相互咬嚙,可是我知道,任何傷口都不會致命的。我的天,那是誰?!」

她跑出去了。曾老六聽到門外有女人說話的聲音,那個聲音很像呂芳詩。曾老六生怕她進來看見自己在發病。他是怎麼回事呢?這種痛並不像腸胃炎,是一種非常陌生的痛,一跳一跳的。開始還在胃的下邊。慢慢地就移到小腹部去了。莫非在新疆傳染了性病?曾老六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他既痛苦又絕望。他盼望著門外的女人趕快走開。他試著挪動了一下,立刻就痛得眼前一片黑暗。

女人們跑進來了。

有人遞給曾老六一片藥片和一杯水,他喝了下去。漸漸地,他恢複了視力。屋裡有三個女人,他覺得自己在地下娛樂城見過她們,可為什麼她們都穿著護士的白大褂呢?謝天謝地,疼痛減輕了。

「是林姐要我們來的。」年長些的那一個說。

「你們知道我患的是什麼病嗎?」

「當然知道。是林姐要我們來的嘛。」還是那同一個人說話。

「我們是值夜班的。」她又說。

「你們在哪裡值夜班?」

「整個地區!」她語氣中透著自豪,「你想想看,黎明前會有多少人在痛苦中掙扎。我和我的姐妹們穿梭在這片地區。我們走吧!」

她一揮手,三位白衣一塊出去了。

曾老六艱難地,一步一挪地回到了他的卧室里。他極度疲乏,可怎麼也睡不著。久違了的京城的夜鳥又在外面叫起來了。他分辨出一共有三種,聲音裡頭都有不祥的味道。他想,這大概就是原始森林的風景吧。這種籠罩著他的凌厲的風景,卻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呂芳詩小姐落寞的聲音在說:「老六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原來想死,現在不想了。我希望成為國王,一個憂鬱的國王。」

「這就對了嘛。」

他還想同她說點什麼,可是她關了機。曾老六想像著她那邊的情況。從電話里聽起來,她似乎呆在熱鬧的人群里,那裡的時間不是深夜而是白天,機動車來來往往。呂芳詩小姐的聲音讓曾老六感到了某種安慰。她不是在白天的繁忙中還惦記著他嗎?如果她此刻是在西部,在他不久前呆過的那個旅館,那麼這個電話說明了什麼呢?這樣一想,曾老六的情緒就變好了。然而手機又響了,他滿懷希望去接聽,卻是他父親在說話。

「老六,你猜我在哪裡?」

「我猜不著,您說吧。」

「我在慕田峪長城。我同你媽媽一塊爬山,我們半途失散了,現在我一個人站在長城上等她。」

「啊!我去您那裡幫您找媽媽吧!」

「不!不要來!你怎麼聽不懂我的話?」

「我是聽不懂。我該怎麼辦?」

「你,馬上睡覺!」

他真的有睡意了。他進入夢鄉前的最後念頭是:鱷魚河河面上的陽光多麼熱烈啊。

瓊姐在那些酒桶之間散步時,五金商同她在一起時那些恩愛的片斷就會從腦海里浮現出來。是這位智慧的老頭給了她頭腦,使她一步步地變成了現在這種人。在南海的那個小島上,她甚至產生了要同他一塊隱居的念頭。當時他拒絕了她,理由是不願意受束縛。

「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死的。」瓊姐說。

「我們各自承擔吧。」老D眼裡淚光閃閃。

她還記得島上有那麼多品種的花,多得不可思議,每一天外出都會發現一些新的品種,就像變魔術一樣。她用照相機拍了又拍。現在那些照片還在她的公寓里。它們也在她的心裡,因為那些花兒就是老D。

「媽媽!」小牽從吊床上下來了。

「唔。」

「這裡真好玩啊,這麼多的酒桶!『咕嚕,咕嚕』,哈!」

「你想要什麼東西嗎?」

「我想要回『紅樓』。你把它裝在這裡頭了!」她指著一個酒桶說。

她冷不防在瓊姐腳背上跺了一腳,然後跑了出去。瓊姐陷入回憶。她覺得她永遠不知道女兒想些什麼。森林裡長大的孩子會想些什麼?

近來風聲很緊,她不能走出地窖。一連好多天呆在地下,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什麼樣,她決心不照鏡子。有一天夜裡,她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她以為捉拿她的人來了,就起來穿衣服。然而並沒有來人,只有一些鳥的屍體在地上散亂著。她檢查了門,關得好好的。那麼,這些生靈是本來就潛伏在地窖裡頭的。它們靠吃什麼為生呢?她神思恍惚地翻弄著一隻鸚鵡的身體,那隻美麗的鸚鵡突然睜眼看了她一下,又閉上了眼。瓊姐的心臟一陣亂跳。她以為自己要發病,結果卻沒有。

五金商家的傭人阿利終於又來了。他一臉沮喪。

「您要我尋找的東西是找不到的。誰還不知道我的主人的脾氣啊。只會白費力氣。依我看,您最好忘了這事,這對您並不難。」

「你這個聰明的傢伙,你太聰明了,我在你面前真羞愧。」

瓊姐怔怔地看著小夥子,她的目光彷彿要穿透他去看另外一樣東西。阿利在心裡冷笑著,他知道這個女人的心思,他自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解主人的人。他以坦然的表情迎著瓊姐的目光。

「D老先生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里。」他清晰地說出這幾個字。

「可是我,應該儘快忘掉他。這是你的意思嗎?」

「是的。」他謙卑地垂下頭。

他向外走時踩著了那隻鸚鵡,瓊姐看見鸚鵡的頭部居然流出了血,她找來一個紙盒,將鳥兒收進盒內,打算過一會兒拿到外面去。

夜裡,地窖變成了廣場,所有的酒桶都豎了起來向上生長。她和女兒小牽在酒桶的森林中相互追逐。拱頂上的那些電燈不太明亮,酒桶與酒桶之間有巨大的陰影。沒多久小牽就不見了。瓊姐知道她躲起來了,也懶得去找,就靠著一個木桶休息。有人給她發簡訊,燈光太弱,她只看清了兩個字:「緊急」。她拿著手機往亮一些的地方走,卻撞上了小牽。

小牽用手捂著左眼,哭得很凄厲。瓊姐用力掰開她的手,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可是小牽堅持說她的左眼「被大鳥叼走了。」

「大鳥在哪裡?」

「樓梯口。」

「就是我們往上面去的樓梯嗎?」

「是往下面去的。那下面很、很嚇人。」

女兒漸漸平靜下來,在她懷裡睡著了。瓊姐將她安置在吊床上。她記起了手機上的簡訊,拿出來一看,卻原來寫的是:「下午三點在同一地方。」

是阿利發來的。時間還早,她得趕緊睡一覺。她在那張小床上躺下,強迫自己入睡。她閉著眼,感覺到很多鳥兒在這地下室里撞來撞去的,在她的想像中它們很痛苦,似乎每一隻都願意一頭撞死在牆上。

呂芳詩小姐在樓下傳達室里拿了自己訂閱的報紙和雜誌準備上樓去,傳達老頭從外面回來了,他站在樓道里同她說起話來。

「呂小姐啊,你就一點都不關心我們『公墓』小區的事務嗎?我告訴你吧,是這樣的,今天他們將那個露天游泳池填掉了,因為發生了奇怪的現象,有東西從游泳池的底下長出來了。很多人都看見了,起先大家還想裝作沒事,後來沒辦法了才去填掉。唉。」

也許是因為聽了他的胡言亂語,呂芳詩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外面。她來到原先游泳池所在的地方,看到了燈光下那一片新填的泥土。是什麼樣的大家不願意看見的東西長出來了呢?她很憎恨傳達老頭,因為他從來不把一件事說清楚。看著這黑糊糊的一大片,回想起周末時這裡人頭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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