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記憶的壓迫

五金商人D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混亂了。年邁的他已經早就失去了性的能力,但慾望還在體內。慾望使得他在幾個女人之間穿梭。經常是,早上他還在京城,下午就出現在南洋群島上。還有的時候,他幾天幾夜都在普通列車上度過,為旅行而旅行,有神秘的紅衣女郎陪同。老D已經同死神見過幾次面了,所以很熟悉那種感覺。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沉著了。當他經過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時,他會著迷地停留在那裡,反覆想像兩節車廂脫離時的情景。這時列車員便會很緊張地盯著他。

瓊姐將破產的消息告訴他的那一天,他很興奮。他覺得這是這個世界在向他挑戰,他並且感到久違了的洶湧的活力又一次在體內激蕩。他從瓊姐那裡出來之後就躲起來了,他要看看身無分文的瓊姐如何樣對付眼前的局面。好久以來他就感到這個學生的翅膀已經硬了。

他坐在郊外的一個偏僻小公園的亭子里等人。他的耳目雖然遍布全城,可他並不知道是誰將要到來。事情總是這樣的。中午時分那人來了,約四十五六歲模樣,戴著草帽,神色慌張。

「是伸出援手還是徹底摧垮?」他問老D。

「誰能救得了誰啊!」老D哈哈大笑,「贖罪的思想是沒有意義的,你要端正態度!」

那人窘迫地低下頭,臉漲得通紅。老D知道他在演戲,就不耐煩了。

「將她往死里逼啊,你不是一貫精通這個嘛。」

「她在我眼裡還是那麼、那麼美。」他結結巴巴地咕嚕道。

老D很厭煩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那人臉色大變,匆匆離開。

他坐在亭子里,因為剛才的興奮而極度疲倦。他伏在那張石桌上,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離開地面。他的嘴歪斜著,他看見了巨大的水母和珊瑚,還有那張俏麗的臉。他含糊不清地嘀咕:

「小姐,你真是個美人胚子。」

D在郊外公園意外死亡的消息傍晚時傳到了瓊姐這裡。從早上起她就特別亢奮,她已經下定了要改變命運的決心。老D的死亡給她當頭一擊——最大的資金來源被斷絕了。可這早就是意料之中的,她為什麼還是這麼慌張呢?當她從地下通道進入黑暗的舞廳時,在她那個龐大的離奇的策劃中,老D的援助不是已經被排除在外了嗎?瓊姐緊緊地皺著眉頭,一隻手捂著心區,那裡面的鈍痛得不到緩解。

這個消息是呂芳詩帶給瓊姐的。她天真地說:

「瓊姐啊,我看見他那張臉就像小孩的臉一樣,他一點都不痛苦。他是很輕鬆地離開的,你應該感到欣慰。」

他有遺言:不讓瓊姐看見他的屍體。那麼,死亡是預謀的。

呂芳詩小姐陪著瓊姐去了醫院,因為她的病情太危險了。

在那個公共大病房裡,給瓊姐輸液的時候,她倆同時發現鹽水瓶里的藥水變黑了。瓊姐在衰弱中昏死過去,呂芳詩拔掉針頭就跑進護士室。可是護士室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嘩嘩的自來水在盥洗槽里流著。她狂叫著,樓上樓下地跑,渾身汗水淋淋,還是沒有任何人回答。似乎是,每一間房裡都沒有人,也沒開燈,弄不清那些房間是病房還是診室。呂芳詩回到瓊姐的病房時,看見一名男病人從床上坐起來了,他的床在瓊姐右邊。

「您知道值班醫生在哪裡嗎?」呂芳詩問他。

「這個病房沒有值班醫生。一切都要自己承擔。」他平靜地說。

瓊姐的脈搏還在跳,這就是說,她死不了。呂芳詩小姐不敢動她,只是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坐在那裡。燈光下那鹽水瓶里的藥水又變得很清了。瓊姐睜開了眼,說:

「那裡那麼多蛇,我下死力鑽出來了。」

「不要說話。」呂芳詩說。

「不,我要說。這其實是一件好事,我很高興。我已經將『紅樓』全部破壞了,那棟樓變成了廢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過不了多久,我也要搬到你的『公墓』小區裡面去了。我們在你那裡會找到一些上等的客戶,這件事我有把握。只有一件事我沒有把握——他們會拆除『紅樓』大廈嗎?」

「我看不會。我們可以在深更半夜回到那裡。那種原始森林,到處鬼魅橫行,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呂芳詩沉浸在遐想之中。

瓊姐的臉色好了起來,她居然坐了起來,說自己可以出院了。呂芳詩想阻止她,她就溱到她耳邊說:

「這裡的護士全部是老D的人,你還沒有發覺嗎?」

瓊姐說話時,旁邊床位的男病友一直站在她身後。呂芳詩小姐警惕地瞪著他,她覺得他不懷好意。可是瓊姐一點都不防備他,還用目光同他調情。突然,男子伸手在瓊姐頭上敲了一下,瓊姐居然誇張地將身子往床外一偏,男子正好接住了她,將她摟在懷裡。他焦急地向呂芳詩揮手,一邊高聲說:

「快去叫醫生,不然她就沒救了!」

呂芳詩小姐將手放到瓊姐鼻子那裡,斷定她是真的昏過去了。

她又將大樓搜索了一遍,累得說不出話來了,可還是沒找到醫生,也沒看見任何一名護士。整個醫院只有這一棟樓,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呂芳詩心裡升起一種預感,她急急忙忙往瓊姐的病房趕。

果然,那名男子和瓊姐都不見了。只有一名患肺心病的老婦人坐在角落裡。她正在吃餅乾。她用沙啞而衰老的聲音問呂芳詩:

「你是來住院的吧?」

呂芳詩小姐回答說不是。

她的聲音立刻就變了,又有力又嚴厲:

「不住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呂芳詩小姐不理她。可是她看到瓊姐的羊毛圍巾留在病床上了。她彎下身子拿了圍巾就走。

「放下!」老婦人的聲音洪亮得嚇人。

呂芳詩小姐走出了好遠還聽見老婦人在那裡詛咒她。她將瓊姐的圍巾圍在脖子上,感受著她的氣息。現在她想回自己的家。她剛一產生回家的念頭,就有一輛車向她駛來。

她上車沒有多久就靠著座椅靠墊睡著了。她醒來時看到副駕駛的位子上坐了一個人,那個人在同司機聊天。

「就在半空中煙消雲散了嗎?」那人問道。

司機哈哈一笑說:「什麼都沒留下。」

「可那是一座大廈,是實實在在的鋼筋水泥,怎麼會變成煙?」

「你想想『紅樓』這個名字就明白了。」

呂芳詩小姐吃驚地坐直了身體。

「那種樓里啊,都是些不怕死的傢伙在裡面活動。我有個侄女也常出入那種地方,她從小就敢做那種穿牆的活動,你信不信?」

司機的聲音很刺耳,他故意將車子向旁邊的鐵欄杆撞去。呂芳詩發出尖叫,副駕駛座位上的男子轉過臉來,居然是瓊姐的男友小五。

「你有什麼打算啊,小五?」呂芳詩問他。

「我能有什麼打算?同她死纏爛打罷了。」

「你不愛她了?」

「這不是愛是什麼?你說得對,也許不是愛,是瘋。」

「那麼,『紅樓』已經不在了,你到哪裡去工作?」

「不在了很好,這是瓊姐的計謀。它化為了氣息,那些氣息無處不在。」

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小五讓呂芳詩小姐同他去一個地方。

他們來到一個大廳,大廳里很黑,擺著桌椅,桌子上點著蠟燭,有的桌旁坐了人,有的沒坐。但是一會兒呂芳詩就注意到從旁邊的一個側門那裡不斷有人進來。這些人都是氣喘吁吁,衣裳不整,動作緊張,似乎是從同一個地方跑來的。大廳很快就被他們坐滿了,交談聲此起彼伏。

「你接到上級指示了嗎?」

「在爆炸的一瞬間……」

「我原以為那裡總要留下點什麼,沒想到乾乾淨淨。」

「哈,瓊姐這個人!」

「我倒希望是我乾的。我問瓊姐,她說誰也沒幹。」

「自動爆炸。這種老樓有時就會發生這種事。」

呂芳詩小姐坐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激動。小五不住地朝她使眼色,輕輕地說:

「芳姐,你就這樣心甘情願放棄嗎?你是『紅樓』的當紅美女啊!」

他雖然是輕輕地說的,卻有幾個腦袋湊攏來聽。他們都聽見了,都在怒視著呂芳詩。有人在笑,還有人朝進門那裡努了努嘴。

呂芳詩回頭一看,是她的老情人T。T的樣子很噁心,完全失去了往日冷靜的風度,露出色迷迷的老嫖客的頹敗氣質。一瞬間,呂芳詩很後悔自己同他廝混了如此長的時間。當T張開雙臂來擁抱她時,呂芳詩將他一推。她這一推可闖了大禍,老人的額頭撞在金屬門把手上,立刻就流出了血。他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呂芳詩想彎下腰去扶起老頭子,可是小五將她推開了。他一邊蹲下去一邊惡毒地說:

「8月29日在那個旅館裡,你訓練了那些鳥兒,不就是打算干這樣的事嗎?這下你可以如意了。反正夜總會也不存在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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