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呂芳詩小姐對「紅樓」夜總會和媽媽的看法

「紅樓」夜總會因為債務問題被查封已經有一個月了。然而在這一個月裡頭,「紅樓」所有的活動都轉入了地下。地下在哪裡?屬於京城的哪一塊?沒人說得清。瓊姐一襲黑衣,早出晚歸,像幽靈一樣行蹤難以確定。

在某個巨大的地下娛樂城裡,呂芳詩小姐同邂逅的曾老六談起了往事。那一回呂芳詩大概喝多了酒,吐露了一些真情。

坐在像水晶宮一樣的酒吧里,呂芳詩的目光飄忽不定。

「『紅樓』是熱帶雨林,我們都是在那裡成長起來的。那種生長的速度啊,就像變魔術一樣。第一次面試時,媽媽就考了我的聽力。老六,你知道嗎,我們的員工具有超出常人的聽覺?」

「我感到過,但我不知道每個人都這樣。」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每個人都如此。當時媽媽閉上眼,問我聽到了什麼。我回答說我聽到許多春筍從地板縫裡綻出來。媽媽就說我合格了。其實呢,我有點信口開河,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聞到了春筍的氣息。」

坐在曾老六對面的呂芳詩將嘴唇和眼眶塗得很黑,表情嚴厲,樣子一點都不性感。但曾老六心中卻為她掀起百丈波濤。一些半人半獸的傢伙繞著他們的小桌子轉來轉去,還將毛茸茸的爪子搭在呂芳詩小姐的肩頭上,將長長的豬嘴湊到她的臉頰上。

「你迴轉頭看看你身後吧,那是媽媽在那裡籌錢。」

曾老六一回頭,看見了一隻山貓孤零零地坐在桌邊。山貓的兩眼像燃燒發光的電石燈。

「你聽到媽媽的聲音了嗎?」曾老六問。

「當然聽到了。這個地方並不像它看起來那麼敞亮透明,有幾塊很大的陰影,媽媽就坐在陰影裡頭。」

曾老六在竭力回憶,因為他記不起自己到地下娛樂城來時的初衷了。當時他似乎正匆匆地趕往飛機場。是下班時分,他的車子被別的車撞了,幸虧他和小龍都沒受傷,小龍站在路邊一籌莫展。他想叫一輛計程車,但是不知為什麼所有的計程車都不肯停。他突然感到極度疲乏,不願去機場了。他只想找一個茶館去喝杯茶,休息一下。有一個扎花頭巾的老婦人出現在他面前,對他說:「先生要去酒吧嗎?跟我來!」

他就這樣跟著她來到了地下娛樂城。他在這裡遇見了一些熟人,那些人紛紛同他打招呼,但他們的目光都不射向他的臉,而是射向別的地方。曾老六記起來了,這些人都是「紅樓」的工作人員!

「媽媽肯定會籌到需要的數額。我們大家也在幫她。」呂芳詩說。

「那麼,我能做些什麼呢?」曾老六有幾分熱切地問。

「你?你什麼都別做。就當沒這回事最好。要忘記。你看我們,全都在喝酒狂歡。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某種轉機正在暗地裡到來。我們先前在『紅樓』工作的時候,完全不區分白天黑夜的。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麼美好的記憶。」

「在茂密的林子深處住著一條母蛇。」她的聲音變成耳語。

「你就是那些小蛇中的一條。」

「你再來一杯嗎?」

「不了。我該回去了。我在這裡無事可干。」

他走出酒吧時又見到扎花頭巾的老婦人。老婦人攔住他的路,一個勁地朝酒吧里努嘴。曾老六看見剛才呂芳詩小姐坐過的位子上也坐著一隻山貓,而那邊那隻被她比喻成媽媽的山貓要大很多。兩隻山貓相互注視著。老婦人吹了一聲口哨,兩隻山貓一齊從後門跑了出去。

「我們見過面。」老婦人說。

曾老六定睛看了看她,覺得她很像那位新疆老婦人,但是又有什麼地方不像。不像的地方是眼睛,她生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白多黑少。

「我要出去。」曾老六說。

「這不太容易,我們是在地底下,你忘了嗎?」

老婦人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肋骨上抓了一把,曾老六痛得大叫。一個老人怎麼會生著這麼有力的手?簡直像一隻機械手,他的骨頭都要被她捏碎了。曾老六在痛苦中看見那幾個半人半獸的傢伙過來了,他們從他身邊擦過,又走掉了。老婦人說:

「你跟著他們走,快!」

曾老六機械地邁動腳步,他被裹在一團霧狀的東西裡頭,什麼都看不清。他聽見呂芳詩小姐在他耳邊說話。

「跟我來,老六!調整好腳步——一、二、一!一、二、一……對了!小心啊,我們要進『紅樓』的大門了。」

過了一會兒眼前就黑了,他被什麼東西絆倒跌坐在木地板上。

「這是哪裡?!」他大聲問。他感覺周圍空空蕩蕩的。

「老六啊,別嚷嚷了,這是我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呂芳詩小姐柔聲地說,聲音里居然透出羞怯。

「我們親愛的媽媽,將『紅樓』的舞廳改造成了老虎的鐵籠子。老六,你還記得我們的初戀嗎?媽媽酷愛跳舞……你聽,那是她!」

曾老六觸不到呂芳詩的身體,他用力想像著媽媽翩翩起舞的樣子。他真的聽到了有節奏的腳步聲,不過他懷疑是幻覺。

「這有什麼用處?」他問,聲音里有點嘲弄。

「不要問這種問題,老六。我們挽救『紅樓』靠的是意念,你不會明白這種事的。你想,我怎麼能不同媽媽站在一起?我的生命就是她給我的啊!噓,不要走動,你聽到了嗎?」

這種黑暗,這種空空蕩蕩的氛圍忽然令曾老六有點憤怒。為什麼他一點都不能進入她和媽媽的世界?難道他是個傻瓜?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在這個亂鬨哄的舞池裡,在眼鏡蛇女王的身旁,到底發生了什麼?

啊,他真的聽到了腳步聲。在他和呂芳詩的右邊,隔得很遠的地方,有幾道光在晃動著。呂芳詩小聲告訴他說,那是法院的人。

「我們往前走兩步,那人就往後退兩步。」一個清脆的嗓音說。

「我們可要小心,這是那人經營了多年的老巢。」

「老巢又怎麼樣,照樣可以打個稀巴爛。」

「哼,不要太自信。」

曾老六聽出來他們一共只有兩個人。那兩個人既不離開,也不走攏來,他們在那邊破壞地板。呂芳詩又小聲地對曾老六說,這兩個法院的人其實也是媽媽的人。他們潛入「紅樓」來搞破壞,為的是給外人造成這樣一個印象——「紅樓」已經沒有使用價值了。曾老六聽得頭皮發炸,只想快點衝出去,可是呂芳詩小姐冷靜地說:「你沖不出這個嚴密的包圍圈。」

她剛說完這句話,曾老六就站起來了。他朝著那兩個拆地板的人走去。他走到那塊地方時,釘鎚的敲打聲和木板的炸裂聲就停止了。曾老六發覺呂芳詩小姐已經躲起來了。

「這個人,他在舞池裡洗過澡。」那個混濁的聲音嘲弄地說。

「他大概懷舊。」清脆的年輕的嗓音又響起來了。

曾老六摸到了牆。他順著牆快走,他希望馬上到達舞廳大門那裡,然後就下樓,跑出去。直到繞著這個舞廳走了好多圈以後,他才忽然一下意識到,他的算盤完全打錯了。他坐在那裡,心裡很絕望。

那兩個人還在拆地板。

「你看他跑得出去嗎?」

「我看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瓊姐不應該讓這種人進來。」

「我們可以將他收拾掉。神不知鬼不覺……」

很久以後,曾老六仍然回憶不起那天夜裡他在地下娛樂城幹了些什麼,又是如何樣被呂芳詩小姐領到「紅樓」的舞廳,然後從那裡跳樓的。那樓層不高,他只受了一點輕傷。他盼望呂芳詩來探望他,她卻沒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