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紅樓」夜總會的媽媽

「紅樓」的媽媽姓瓊,也許三十來歲,模樣俊俏,嗓音動聽。呂芳詩叫她瓊姐。曾老六,「獨眼龍」,還有T老翁等人則稱她為「媽媽」。男人們稱她為媽媽時都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因為「紅樓」是京城最大的夜總會之一。誰也說不清這個目光如閃電的女人是如何樣在京城創下這麼大的家業的。就連在「紅樓」工作年數較長的段小姐,當被呂芳詩問及這個問題時,也只是粗俗地回答:「這有什麼奇怪,她也像我們一樣,是一名性工作者嘛。在這個行業里乾的人,都是有雄心壯志的。」

呂芳詩小姐被她的的話逗得大笑。但是段小姐不笑,她皺了皺眉,似乎生氣了。呂芳詩想揣摩她話里的意思,可揣摩不出來。

瓊姐不是本地人,她來自南邊的小島,是為著追求自己所愛的男人來到京城的。大約是為了錢,那名男子一到京城就出賣了她。他將她鎖在30層高樓的樓頂上,等待黑社會的人來帶走她。

那些人還沒來,瓊姐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用床單結成繩,赤身裸體順著繩子爬進下面那層樓的房間里,「砰」地一聲落在地板上。

當時睡在房裡的是一名年紀較大的五金商人。他睡眠不好,眼睛近視,並且因晚餐吃得太少而產生了性饑渴。瓊姐落在地板上時老頭正在做關於性交方面的夢。似乎在某個熟悉的樹林里,有很多姑娘在圍著他轉,他去抓她們呢,又一個都抓不到。於是老頭摸黑下了床,一把抓住了瓊姐,將她抱上了床。瓊姐感到自己同這個老頭間的性活動充滿了報復的快樂,她從頭到尾一直在大叫大嚷。

她三天三夜沒出這名富商的房門。在老人昏花的眼裡,她那亞熱帶的橄欖色的皮膚,那黑幽幽的眼睛和亂糟糟的長髮,使她看上去近似於一名妖女。所以直到她離去,他也沒弄清她是人還是妖。

門外的那位守候了兩天後,灰溜溜地從京城消失了。

瓊姐同老年富商之間的關係維持下來了,她可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當年她向老頭提及要創辦夜總會時,老頭中氣十足地大吼了一聲「好啊!」她的資金似乎有很大一部分是從他那裡來的。不過她還有別的來源。自從她從30層樓的房間里赤身裸體爬下來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名女英雄,什麼都不害怕了。什麼都不怕的人最適合在京城這種地方當老闆,所以她就成了夜總會的老闆。

然而有人感覺到了(比如五金商老頭,比如她的二十五歲的小男友),瓊姐經營這個夜總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倒並不是說她無意於賺錢,只不過賺錢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到底要幹什麼?呂芳詩小姐探問過五金商和小男友,他們的回答自相矛盾。似乎是,他們也在放煙幕彈。

她是一個成功的媽媽,「紅樓」的小姐們都願意服從她,就連呂芳詩這樣的叛逆性格的女孩,凡事也願意同她商量。呂芳詩小姐至今記得自己初入此行時媽媽曾對她說過:「你是一個有遠大前程的女孩,將來會成為幸福的人。」那個時候她渾身都是青春的激情,並沒去想過前程啊,幸福啊這一類的事。不過呂芳詩一貫感到媽媽有料事如神的特異功能。如今呂芳詩是不是已經成了幸福的人呢?有時她覺得是,有時又覺得不是。但她倒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難道她不是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嗎?

這位媽媽只在一件事情上引起過呂芳詩對她的怨恨。那時呂芳詩剛來不久,她同一名混血的網球教練打得火熱。那男人很有錢,他還能夠讓呂芳詩在身心兩方面都得到極大的陶醉。可沒有幾天,媽媽就下逐客令了。她命令那名網球教練滾到她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媽媽說話當然不是兒戲,她有黑社會的網路。於是那個人就從媽媽眼皮底下消失了。呂芳詩痛不欲生,媽媽則冷眼相對,說:「幹不了就回家。」在後來的日子裡呂芳詩才漸漸體會到了瓊姐的苦心,也嘗到了服從她的好處。她總是深謀遠慮,呂芳詩將她當作自己那混亂的生活中的主心骨。

在夜總會工作的女人中能夠做到將青春保持一個很長時間段的極少。「紅樓」中只有瓊姐和呂芳詩做到了。呂芳詩才27歲,所以算不了什麼。但這位瓊姐是怎麼回事?根據可靠消息,她已經過了40,並且有一個女兒。但是在別人眼裡看來,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她看上去都像一個年輕姑娘。她也有「出老」的時刻,那往往是情感上受了挫折。她會短時間地顯出憔悴。但一兩天內她就恢複了,照舊妖艷,照舊放浪,照舊使一些男人神魂顛倒。五金商的看法最老到,他說:

「瓊小姐是風。」

老人雖然是個近視眼,看人倒是挺厲害的。

當年初出茅廬的呂芳詩小姐問瓊姐:

「夜總會是什麼?」

「是原始森林。」瓊姐一本正經地回答。然後又補充:

「這裡面有很高的文明。這種文明最適合你我,你說對嗎?」

於是呂芳詩小姐傻裡傻氣地點了點頭。

雖然呂芳詩小姐對瓊姐亦步亦趨,她仍然一點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儘管跟不上,她仍然要亦步亦趨,就像是出自本能一樣。那一次,呂芳詩看見瓊姐在舞場里像眼鏡蛇一樣獨舞時,她還以為她很自豪呢。可是過了幾分鐘她就暈倒了。沒有人去扶她起來,大家都在圍著她跳圓舞。呂芳詩想過去救她,卻怎麼也擠不進去,再著急也沒有用。直到曲子終結她才得以靠近媽媽。這時瓊姐已經醒來了,她在呂芳詩的攙扶下站起來,然後伸出兩個指頭比划了一下。呂芳詩疑惑地問:「兩個?」

「不,是兩次。我暈過去兩次了。」她虛弱地說,「我不能再跳獨舞了,真可怕,我看見了……」

「我們不要談這事了。」呂芳詩哀求說。

「為什麼不談?那是個狹窄的深洞,我看見了鐘乳石。」

後來瓊姐還是常跳獨舞,有時像蛇有時像獅子。暈倒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過她再也沒有向呂芳詩提起過鐘乳石洞了。一般來說夜總會的經理很少介入娛樂活動,但瓊姐就是有這個興趣,她的精力太旺盛了。沒有任何人會像她這樣經營夜總會。她整天泡在裡頭,既當經理又當媽媽。不過她更願意別人叫她媽媽。「夜總會就是我的家。有時,舞會散了以後,我會睡在舞廳的地板上想念南方的椰子樹。」她對呂芳詩說。

呂芳詩小姐問她將來會不會回家。她回答說:

「那是不可能的。一個不可能有兩個家。」

呂芳詩又問她找到幸福沒有。她俏皮地揚了揚頭說:

「你看呢?」

有一次,她同一個樣子難看的駝背老漢離開夜總會,整整失蹤了一個月。後來她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呂芳詩等待瓊姐將原委告訴她,她知道她一定會。有一天她終於說起了這事。她說老漢是她父親,他很早就從家鄉出走到了大西北,在那邊的荒地里栽種紅柳。他經常到京城來找瓊姐,他想要女兒同他一起去西北,在那種純凈的空氣里生活。瓊姐並不是一點沒動過心,因為她父親是個很會描述的人。有好幾回她都差點跟父親走了,但在最後關頭又改變了主意。這一次,她把夜總會的工作都交給了副手,本來是打算去西北試住半年的。可是住了一個月之後她就覺得自己的神經快要崩潰了,於是不顧父親的勸阻趕了回來。

「西北的風景不美嗎?」呂芳詩問。

「美極了,無法形容。是種讓人發狂的美。我父親當年就是為追逐那種美,一直追到了西北。天哪,我真說不出來!」

呂芳詩小姐從瓊姐那冷峻的表情里看出了大西北的美景,她不由得打了個冷噤。她不忍心再追問瓊姐了,只是一個人獨自痴迷地想像著沙漠和冷月,想像在天穹里獨步的滋味。她聽到瓊姐在說:

「原始森林最適合你我。」

隔了好些年,瓊姐又一次說這句話。這一回呂芳詩覺得自己有些聽懂了。因為她想起了這些年裡頭夜總會裡發生的事,想起了她同男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在一個僅僅有沙漠和冷月,小河和紅柳的地方,瓊姐和她這樣的女人確實不能久留。她們這樣的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呂芳詩模模糊糊地覺得,她倆都竭力要擺脫某種東西。在以往的日子裡,那種東西時近時遠,只有夜總會沸騰的生活可以讓她忘記它。那也是為什麼瓊姐要既當經理又當媽媽的原因。而且,她倆都愛眼前的這種生活。

瓊姐的男朋友小五據說比她小十六歲,她同他生了一個女孩,已經5歲了,可是他們至今沒有結婚。在這方面,瓊姐似乎是個徹底的享樂主義者。小五有點怨恨她,可又欣賞她。瓊姐去大西北時,父女倆痛哭了一場,以為她不再回來了。瓊姐時常遭到小五的毆打,有時忍無可忍,她會奮力回擊。小五的鼻樑就被她打斷過一次,後來花了昂貴的手術費將其復原。她評價小五說:

「他缺乏文明的素質。我同他的關係是一種湊合。」

可是他們一直湊合到了今天,而且湊合得很有樂趣。

瓊姐,小五和老五金商之間的三角關係整個「紅樓」全知道,瓊姐也懶得去遮掩。倒是旁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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