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臨終的告別

呂芳詩小姐和段小姐的臨終告別是在段小姐自己的公寓里。這個事實一點都不富於傳奇色彩。

段小姐躺在那張舒適的床上,一張臉縮得只有手掌那麼大了。她在自己的頭頂用黑緞子扎了一個大花結,這種打扮使她看起來怪怪的。她雖然已半昏迷,說著胡話,一雙雞爪一樣的小手還是緊緊地抓著呂芳詩的手不放。呂芳詩緊張地盯著那張門,她擔心段小姐的男朋友們隨時會到來。

但是那些人誰也沒來。

段小姐清醒過來時就告訴她說:

「我早就同他們一個一個地告過別了。我可不想把遺憾帶到墳墓里去。再說這裡是『公墓』,不會允許遺憾啦、後悔啦這一類的事存在。」

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理智。

呂芳詩小姐決定盡量少開口。

段小姐隔一會兒就問她:

「你記住我的遺言了嗎?」

於是呂芳詩就點頭。段小姐曾囑咐她將她火化,然後將她的骨灰放到下面的傳達室里去,但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是誰的骨灰。她說:「如果人有靈魂的話,我的靈魂就要在這個大公墓裡頭舒舒服服地享福。」她講這句話時,呂芳詩發現她眼裡噴出慾火,一副發情的樣子。

呂芳詩點過頭之後,就聽到段小姐在說:

「其實我知道,你答應了也沒用。我同我的朋友們都說了,他們都答應了我,那又怎麼樣,誰也不會去做的。這種事不會得到保障的,都是偶然的。反正我這一生過得不壞,你也是。」

她一口氣說了這些話之後,突然顯出喉頭被嗌住了的表情,眼珠鼓了出來。她的指甲嵌進呂芳詩手掌的肉裡頭,呂芳詩痛得尖叫起來。然後她的身體抽搐了兩下,漸漸變硬了。

呂芳詩小姐舉起手板心來看,看見上面被摳出了兩個窟窿,血糊糊的。她詫異地盯著段小姐的那隻手看了又看,輕輕地對自己說:

「這哪裡是什麼雞爪?明明是鷹爪嘛。」

她到浴室里打來熱水,幫段小姐洗了臉,抹了身體。她想幫她換上乾淨的衣服,可是她發現沒法換了。因為這個小身體已經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就像從前在子宮裡頭的那個樣子。呂芳詩小姐是很有力氣的,她將朋友的身體用力拉了幾下,便聽到了骨頭斷裂的響聲。她連忙住了手,打消了換衣服的念頭。她坐下來,撥通了火葬場的電話。

她想在他們來之前到外面去透透空氣,就心神不定地下樓了。

「你有房產證嗎?」

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細長的男子湊近她問道。接著他就駛過去了,一會兒就消失在中午的陽光里,彷彿不是一個真人。呂芳詩愣在那裡,她感到小區裡頭靜得可怕,莫非剛才那人是從公墓裡頭出來的?

接著她又聽到一個女聲在問:

「你有房產證嗎?」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是她自己在說話嗎?她已經在這個「公墓」小區住了快半年了,對自己的業主身份仍然是懷疑的。她也說不出個原因來。也許這種小區的住戶都會有像她一樣的感覺?

她繞著小區走了一大圈,再也沒有碰見任何人了。火葬場怎麼還沒來人?她又一次撥打那個電話,開始沒人接,後來有人接了,卻是曾老六。

「你上來吧。」他說。

「什麼?你在哪裡?」

「我在段珠家裡。我已經將她送走了。」

呂芳詩小姐的腿發軟,她強撐著往她和段小姐住的那棟樓走去。

曾老六神情憂鬱地坐在段小姐的客廳里,他正在翻閱一本筆記本。

「這是什麼?」呂芳詩問他。

「這是我的日記。近來我的記憶退化得厲害,我開始記日記了。」

呂芳詩有點氣憤,因為他提都不提段小姐,居然在這個時候看日記。

「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當然是公墓里,她委託我做的。」

呂芳詩翻動著段小姐血跡斑斑的被褥,她有點想哭。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就到公墓里去了呢?回想從前,她的房子還是段小姐幫她買的呢。那時她多麼熱心啊。她一定是覺得「公墓」小區是世界上最適合她們居住的地方,所以她才不由分說地幫她安排好了。呂芳詩對曾老六說,她很想去公墓裡頭看看,因為實在是放心不下。

「你找不到那個地方的。」曾老六諷刺地微笑著說道。

「我想我找得到的。因為我愛她。」

呂芳詩小姐說了這句話之後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並且冷笑了一聲。

「芳詩,芳詩,你誤解我了。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其實是公墓裡頭的成員。我知道段珠到了那裡之後不會寂寞的。人生在世,不就求一個不寂寞嗎?死了也是一樣。」

呂芳詩回憶起段小姐談及靈魂時那副慾火中燒的表情,心中的憤怒一下就消失了。她抬起頭來,看見窗帘在動,外面還有鳥叫的聲音。啊,是海鷗!這裡怎麼也有了海鷗?!曾老六也在傾聽。

他倆就在那血跡斑斑的被子上翻雲覆雨,氣喘吁吁。過後兩人又同時看見了鱷魚河。太陽啊,礁石啊,都離得那麼近,一伸手就能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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