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呂芳詩小姐關於海景房的假想

那一個月裡頭,呂芳詩小姐始終同老年富翁T打得火熱。她太喜歡這個老爸爸了。但在她心底,她一點都沒有忘記曾老六。在那個豪華的旅館房間里,她看到很多海鷗在黑暗中飛來飛去的。老翁T說,那是他在放幻燈片。可是房裡並沒有放膠片的放映機啊。T詭秘地笑著,不回答她的問題。呂芳詩就在心裡想,或許老頭可以看見她的思想。

他們乾脆躺在那裡談論起天花板上的海鷗來。呂芳詩說曾老六是她的初戀情人,那些海鷗就是見證人。

「不是一般人說的那種初戀。在他之前,我愛過好多人了。」她補充說。

「你想重返奇境嗎?我可以幫你。」T說。

「您怎麼幫我?」她感到驚奇。

「有錢能使鬼推磨。」

呂芳詩突然對老頭的話很反感,她很想給他一個耳光。但T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他似乎故意在等待她發作。呂芳詩從T的臉上看出了這一點,她的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又怎麼猜得出眼前的老頭的心思?

她穿好衣服,匆匆地向老翁告辭了。

她不願意回曾老六的電話。她知道她無法通過與他的會面來舊夢重溫,反倒是剛才在T那裡,她感到自己同曾老六舊夢重溫了。她對自己說:「我一定是變態了。」就在T的房裡,當那隻飛翔的海鷗撞到她臉頰上時,她全身抽搐起來,達到了性高潮。

她經常看見海鷗。那一次同「獨眼龍」在17層的圖書室里也看到了。它們穿過窗帘向她撞過來,當時她以為鳥兒們要襲擊她,就失口叫出了聲。她還記得「獨眼龍」站在那裡,迷惘地對她說:

「芳詩小姐,你同你的父親已經和解了嗎?」

呂芳詩小姐想著這件事的時候,腳步變得有些沉重了。她一抬頭就看見了T。T從5層樓的那個房間探出半截身子,白髮在空中飄揚。呂芳詩心裡想,老頭子是多麼孤獨啊!想著眼裡竟有了淚。她想回到T那裡去,可還是打消了念頭,硬著心腸離開了。老頭那種透視心靈的能力讓她害怕。

她聽到曾老六在她身後叫她,她迴轉身來看著他,可是他並不是曾老六,他是她的一個老顧客,一個不那麼難看的中年人。她喜歡這個人的聲音。

「阿寧,你能帶我去海灘嗎?」

她上了他的車。因為堵車,車開得非常慢,比走路還慢。呂芳詩不耐煩了,打開車門下來走。阿寧立刻追了上來。

「芳詩小姐,您應該往這邊走!」

他指著路邊的一條小衚衕。京城這樣的小衚衕很多,呂芳詩又是個不記路的人,所以她覺得她從未走過這條衚衕。

這確實是一條她沒走過的衚衕。它特別窄,剛剛可以供兩個人並肩行走,兩邊都是高牆。呂芳詩隱隱地感到這裡面的陰謀,她想退出去,可阿寧緊緊地摟著她,不停地在她耳邊說:

「我們就快到了,您再忍耐一下,只要幾分鐘……您聽!漲潮了,就在那邊。我們快一點!您可千萬別停下……您的那件事就是最近發生的,我沒說錯吧?您看……」

呂芳詩小姐被他吵得頭都昏了。她心亂如麻地同他一道拐進了那座青磚瓦屋。那裡面有很大的院子,一大群鳥不像鳥的飛禽「呼」地一聲飛到了屋頂上,停在那裡觀望。

「這是什麼鳥?」她問阿寧。

「海鷗嘛。您都認不出它們了嗎?」

青磚瓦屋有兩層樓,呂芳詩上到二樓,阿寧跟在她後面。

樓上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廳,光潔的地板上放著三幅棺木。棺木的外面都漆著美麗的圖案。阿寧走過去按了一下一具棺材的一個按紐,棺蓋就打開了。呂芳詩小姐朝裡頭一望,看見紫色的緞子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好像是一個熟人,可她說不出他的名字。也許,他是她從前的顧客?他睡得很沉。

「芳詩小姐,您快一點,外面起風了。」阿寧朝窗外努了努嘴。

他打開了另外一具棺材,又說:

「您不能入睡,對嗎?可是這裡面很好,您會得到休息的。」

她跳了進去,裡面還有個枕頭,她將枕頭枕在頭下,就在海鷗的喧鬧聲中入睡了。她好多天裡頭第一次睡得這麼死。

她醒來時看到上面有一個人在望著自己。竟然是段小姐。

「段姐,你完全康復了嗎?」

「我在這裡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好多次。我終於習慣了海鷗的聲音。」

「那麼,這是海景房?」呂芳詩問。

「這是我初戀的地方。」

呂芳詩小姐激動得跳了起來。可是段小姐後退了幾步,說:

「不要動!你可不能碰我啊!」

段小姐的樣子顯得很虛弱,她搖搖晃晃,彷彿站不穩。呂芳詩暗想,她是不是一個活人呢?她用一隻手撐住棺木艱難地站在那裡。呂芳詩為她感到很難過。她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芳詩,你一個人回『公墓』小區吧,你不是休息過了嗎?」

「那麼你呢?」

「我?我是不要緊的,總得有個人守著這些海鷗吧。」

「這樣,我在京城裡就可以隨時看到海景房了。」她同意了段小姐。

然而下樓時,她心裡還是覺得這一切很蹊蹺。

她穿過院子時,那一群鳥不像鳥、雞不像雞的飛禽見她來了,又一齊「呼」地一聲飛到了屋頂上。

從那狹窄的衚衕里走出來,來到大街上,呂芳詩看見她的父親在她前面走。

「爹爹,你是回家去嗎?」

她匆匆地趕上他。他望了女兒一眼,意味深長地說:

「我女兒如今出落得……就像仙女。現在京城還有你呆的地方嗎?」

「沒有。」呂芳詩小姐沮喪地垂下了頭。

她現在明白了她小時候爹爹為什麼要用力打她。

這位父親聳了聳肩,「哼」了一聲,又說:

「俗話說得好,三歲看到老嘛。不過我愛你。」

「我也愛你,爹爹。你能帶我去海邊嗎?」

「你還用得著爹爹來帶!那不就是嗎?」他指著一輛車。

車子停下,阿寧探出頭來,他不知為什麼穿著工裝。

呂芳詩小姐坐進去之後,聽到她爹爹在外面凄厲地哭喊:

「芳詩啊!」

車裡還有一個人,是老翁T。T戴著一頂禮帽縮在一角,像一具木乃伊一樣。呂芳詩小姐靠近T時,聞到了樹林的氣息。她一把抓住老翁的手,那手顫抖了一下。T的兩眼在暗處骨碌碌地轉著,那種樣子在旁人看來是很恐怖的。可呂芳詩並不感到恐怖,她覺得T是她的精神支撐。

「有的人盼著回家,有的人呢,以汽車為家。」阿寧回過頭來說道。

呂芳詩小姐則回過頭去看汽車後面,她看見了爹爹。爹爹在車水馬龍當中絕望地揮動著雙手喊著什麼。他是喊她嗎?

他們的車子轉了彎,呂芳詩看不見爹爹了。她感到老翁的手像青蛙一樣在她手裡搏動,低頭一看,是那些粗大的靜脈在搏動。人身上怎麼會有手指粗的靜脈?跳動得又如此有力?看來T的確非同尋常啊。

T一路上沉默著。也不知行駛了多久,到了什麼地方。呂芳詩小姐感覺不到時間了。突然,阿寧將車子停下了,外面是荒地。他很不耐煩地說:

「你們出去吧。」

於是呂芳詩就跟在T的後面出來了。她很謹慎地看了看周圍。

T的魁梧的身體佝僂著,在這荒地里顯得很可憐。

「我來看看我的墳墓。」他說。

「在哪裡呢?」

「就在我們腳下,我隔一段時間就來。你看!」

呂芳詩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她看到了陰沉的天空,但僅此而已。

接下去T的樣子變得那麼恐懼,這是呂芳詩小姐沒料到的。老翁一個勁地揮著雙手說:「不——不!不……」邊說邊後退。就好像有一個幽靈在纏著他一樣。呂芳詩也嚇得臉變了色。

這時她發現阿寧在車旁向她拚命打手勢叫她上車。她又怎麼能將老頭拋在荒地里?可是T一直在退著走,都走出好遠了。呂芳詩實在害怕,可又不願在心裡承認害怕。她騙自己說:「我去問問阿寧。」

於是她跑到了阿寧身邊。阿寧叫她立刻上車。

他倆往城裡駛去。

沉默了好久,呂芳詩小姐終於開口了:

「他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們家的世交。」

「你將老人丟在那裡,不怕出意外?」

「不要擔心,他不會有事。你同他跳過舞,沒感覺到異樣嗎?」

「他的動作有點僵硬。我一直以為是年齡的緣故。」

他們的對話至此結束了。在車裡頭有好幾次,呂芳詩覺得自己要發瘋了似的。她打開車窗將頭伸到外面,她立刻遭到了大群海鷗的襲擊,有一隻還將她的額頭啄出了血。她聽到自己聲嘶力竭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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