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鬧市中的「公墓」

京城有一片貧民住宅,那個小區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公墓」。呂芳詩小姐是從她的同事那裡得知這個地方的。當時她聽到這個名字,感到很新鮮。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她問段小姐。

段小姐翻了翻眼,皺著眉頭回答:

「我剛買房的時候聽到流言,說那裡住的全是死人。我差點就打消了住進去的念頭。我們那裡面的高樓都有上百年房齡了,也不知誰給它們取了個這樣的名字。不過呢,這名字聽順耳了也不錯,你說呢?」

「我也想買啊,你們那裡還有房源嗎?」呂芳詩的兩眼閃閃發亮。

「我也覺得你比較適合住那種地方。干我們這行的,只要熱愛自己的工作,就適合住我們小區。」

當天她就跟隨段小姐去看了房。

呂芳詩小姐記得自己起先是同那位中介人和段小姐站在她家裡欣賞牆上掛的黑白照片。那時她定下要買的二手房的房主還沒回來。鏡框里的照片上都是一些古人,一律穿著奇奇怪怪的、不知哪國的服裝。而且所有那些男男女女臉上的表情都是在打瞌睡。段小姐說:

「這些人都是我的沒見過面的鄰居。那個時候的人們真美啊。」

呂芳詩小姐想觀察中介人的反應。她看到中介人板著一副鐵青的臉,彷彿在生段小姐的氣。也許段小姐覺察到了什麼,她就借口說要去找自己的小貓,然後就出去了。屋裡的氛圍變得怪異起來。呂芳詩小姐拿來椅子讓中介人坐下,可是這位青年硬邦邦地說:「不。」

「我看房主今天不會來了。」他忽然又說。

「可是我們約了他啊。」呂芳詩焦慮起來。

「約了又怎麼樣?他可不是那種你叫他來就來的人。我去看看。」

他一去就沒回來。

呂芳詩小姐就這樣被遺棄在段小姐家裡了,一直到天黑那兩個人也沒回來。段小姐住的是一室一廳的單元房,也同呂芳詩的房裡一樣簡陋。呂芳詩想,我們這些做性工作的人,怎麼生活上一點都不講究呢?我們的心思到底在哪上面呢?她有點兒憂鬱,她想起了地毯商人曾老六,想起他對她的跟蹤。那天她是在傢具商為她租的大房子里,那些大西北的錄像全是老商人為她租來的。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看那些個戰爭片,有點麻醉自己的味道。曾老六走了之後她有點後悔,她決心振作起來。到「公墓」購買房產就是她要振作的一個姿態。

很久以來她一直覺得段小姐與眾不同,遇事沉著篤定,卻原來她住在這樣的怪地方。據她說,搬到這裡來的人沒有再搬出去的,最後都死在這裡。那麼賣房子給她的那人應該是個死人,現在要同她辦手續的人就應該是房主的親威朋友。呂芳詩小姐疲倦得要命,就在躺椅上睡著了。

段小姐回家時已是半夜。她開門進來,湊到呂芳詩小姐的耳邊說:

「他來了,你看!」

呂芳詩看見門口那裡從外面伸進來一條瘦腿,穿著黑褲子黑鞋。

「那是誰啊?」

「是你的房主。他不願進屋,他們都是這樣。你明天搬來就是,我剛才給你辦好了房產證,你把錢匯到這個賬號就是。」

段小姐說話間那條腿已不見了。她將一包東西塞到呂芳詩的挎包里。

呂芳詩那彎彎的眉毛跳了幾下,她想,這是不是凶兆?

段小姐讓她到她床上去睡。她還說她自己不睡,因為夜裡樓里到處是好玩的事,她要走家串戶,娛樂娛樂。呂芳詩很想同她一塊去,但實在困得睜不開眼。段小姐就拉著她將她推到床上,熄了燈,自己離開了。呂芳詩小姐睡在那舒適的床上,卻並沒有睡著。有一個念頭煩擾著她:「獨眼龍」會不會也住在這個小區?不知怎麼,她認為如果她知道「獨眼龍」也住在「公墓」,她就不該買這處房子。可是她想不清這裡面的道理,她太困了。

呂芳詩小姐醒來時已是上午11點。段小姐出去工作去了。桌上放著煮好的雞蛋,還有麵包,奶粉。一張紙條壓在杯子下面,段小姐在上面寫著:「11樓的1115號房間是你買下的,你可以去看看。」呂芳詩小姐心裡想,一定是段小姐幫她付了款,所以才有房門鑰匙了。她舉著那兩片很舊的銅鑰匙朝著亮光處仔細打量,實在猜不透她的同事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她將雞蛋和麵包就著沖好的奶粉吃了,收拾好房間,就下到11樓去看自己買下的房子。

1115號房間的門敞開著,房間的位置和格局都和段小姐的房子相似,房裡的傢具也是很簡陋,就是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再呢,卧房裡有一張床一個衣櫃。她正在疑惑房間的門怎麼會沒有鎖時,一個黑大漢從廁所里出來了,呂芳詩小姐有點緊張。

「請問您是原來的房主嗎?」她有禮貌地問。可是立刻意識到了她的錯誤,窘得一臉通紅。

那人在椅子上坐下來,也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向她抱怨:

「我頭疼得厲害,是不是煤氣泄露?你到廚房裡看看好嗎?」

呂芳詩走到廚房裡,檢查了煤氣灶,一切都正常。

「我沒發現不對頭的地方。請問您貴姓?」

「我姓桃,你叫我桃子好了。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啊,我頭疼死了!會不會出事?他們怎麼會派你這種人來?」

「我叫呂芳詩,我買了您的房子,這是房產證。喏,這是我的名字。我很抱歉打擾了您。如果您還沒準備好,我明天再來。」

呂芳詩小姐已經鎮定下來了。她在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念頭。她想,這名大漢不可能是死去的房主,可能是房主的兒子或親屬。那麼先前從門縫裡伸出一條腿的那位又是誰?也可能房主根本就沒有死,是段小姐在設迷魂陣,故意說他或她死了。那麼,她又是什麼目的?

「你不要走。」「桃子」揮了一下手,命令她坐下。

她坐了下來。不知怎麼的,她突然覺得自己輕鬆了。她這樣急吼吼的,到底是為了什麼?她真有什麼事要急著去完成嗎?她平靜下來了,甚至對眼前這個黑大漢產生了好奇心。

「我在等人。」他說,「我不能同你打交道,我要通過那個人來交接房屋。這是必要的手續。你不要以為你拿到了房產證,這房子就屬於你了。事情遠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必須和我一塊等他。」

「那麼他今天會來嗎?」

「你怎麼問這樣的話?你連他是不是一個人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呂芳詩小姐嘆了口氣。

「可我是知道的。我們這種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

他的眼睛很大;他老是翻白眼;他翻白眼的樣子很可怕。呂芳詩小姐記起十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在外公家見過一個喜歡翻白眼的老人,那個人同這個人長得很像。那時她以為老人看不見她,就在她鼻子底下搞鬼,結果呢,老人全知道了。

呂芳詩小姐從她坐的地方向前望去,看見了長長的樓道。真奇怪,樓道怎麼會那麼長呢?有一個年輕女人從遠遠的盡頭往這邊走。她等了好一會,那人還在走,有點像原地踏步。她的腳步聲清晰地響著。

「這就是您在等的人嗎?」她輕聲問道。

「是啊。」「桃子」說,「你看她的品位如何?」

「我不會看。您是指她的著裝嗎?」

「千萬不要提什麼著裝,你會讓人笑話的。」

「桃子」目不轉睛地望著走道那頭的女人,呂芳詩注意到他的眼神正在逐漸變得恍惚,他的手也在顫抖。她回想起段小姐對「公墓」的描述,在心裡猜想眼前發生的事會同什麼有關。

她突然站起身,走到那邊關上了房門。房裡一片寂靜。「桃子」好像緩過神來了。他問呂芳詩小姐:

「你是新房主嗎?」

「應該是吧。我有房產證。」

「房產證?那東西沒什麼用。你是70年代出生的嗎?」

「大概是吧。我現在糊塗了。」

「門外那位小姐也是70年代的。這些年裡頭髮生了好多事,尤其是那股西北潮。你應該去過大西北了吧?很多人都將自己的靈魂留在那邊了。」

他用閃電般的動作打開一把電動剃鬚刀,仰著脖子在那裡划來划去的。呂芳詩小姐感到很厭惡。她站起來準備走了。

「呂芳詩小姐,你到哪裡去呢?這是你的房子,我是你的客人。我知道你今天有個約會,就在這房裡。不過呢,你約會的對象是不會出現的,還不到時候。你聽到駝鈴的聲音了嗎?」

「這房子真的歸我了嗎?」她陰沉地問。

「你還不相信啊。這是你的家。我要走了,我已經習慣了餐風露宿的流浪生活。我祝你好運。」

他收好剃鬚刀,提著他的小包要出門了。呂芳詩覺得他的軀體一下就縮小了許多,他不再是黑大漢,成了一個輕飄飄的單薄的中年男子。他走出去時一點聲音都沒有。呂芳詩感到空氣里有傷感的味道。

她走進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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