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呂芳詩小姐對曾老六先生的印象

媽媽對呂芳詩小姐說:「他是來自西北的地毯商人。」

媽媽的這句話是在「紅樓」夜總會大樓的樓梯上說的。呂芳詩小姐低著頭仔細尋思媽媽這句話的含義。過了好一會,她倆快要走到舞廳的門口了,呂芳詩小姐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媽媽的眼睛說:

「您在這個人身上看見駱駝的影子了嗎?這可是關鍵的。」

媽媽被她問得有些慌張,朝四周東張西望了一會說:

「這我就弄不清了。你要隨機應變。」

媽媽一甩手離開她,到舞廳裡頭應酬去了。呂芳詩小姐目送這位夜總會的媽媽消失在人流之中。她緊貼牆壁站了一會兒,然後突然一拐,拐進了緊鄰舞廳的那間空空的小房間,飛快地反閂了房門。

從那個很小的窗口可以監視舞廳里的情況,但是外面卻看不見裡面。呂芳詩小姐一邊打量舞場一邊就著幽暗的燈光往臉上補妝。她看見媽媽在跳探戈時仰面跌倒在地,臉上彷彿有血在流。再定睛一看,原來她並沒有跌倒,已經被她的穿黑禮服的舞伴從地上拉起來了。那麼多的人,音樂如雷聲涌動,呂芳詩的太陽穴跳得厲害。但總的來說她還是冷靜的。

她看到了什麼呢?這是一個男人,穿著灰色的西裝,背對著她。男人是剛剛進舞場,有點猶豫的樣子。他的肩非常寬,寬得同他的身高有點不相稱。媽媽的那些話忽然在呂芳詩小姐的腦海里復活了,每一個字都丁當作響。她轉身開門,匆匆地趕往那個雜耍場。她的長腿,她的敏捷,她的果斷都是很大的優勢,反正她三下兩下就撥開人群站到了那個人的面前。舞池邊的風流行為就這樣發生了。也不知道有多少鄙夷的目光朝他們投來,反正他倆都不知道。在曾老六這方,是被突然激起的熱情燒得發昏的結果;在呂芳詩,更像是深思熟慮的預謀的行動。事後她憂鬱地對自己說:「難道我是一隻發情的山貓?」

呂芳詩小姐生在一個多子女的家庭里。那時她是一隻醜小鴨,家裡沒有人來關心她的成長。他們全家老小擠在兩小間黑糊糊的房子里,那裡頭有溫暖也有恐怖。恐怖的記憶是父親追打她的場面。她的腿長,跑得快,卻總是跌倒。她一跌倒,父親用細竹子做成的鞭子就抽過來了。於是她就像蚯蚓一樣在泥地上扭來扭去的。她渴望獨立。

她才21歲,已經經歷過了一些男人。在她的記憶里,地毯商人曾老六並不是最能刺激她感官的那一類,而是——怎麼說呢,而是一個捉摸不透的類型。他比較沉默,即使在那種時候說情話,也只有一個字——一個聽不清楚的字。呂芳詩感到滿意的是,他體格不錯,年紀也輕。她記得他臉上的輪廓比較扁平,沒有什麼特點,正好是她喜歡的類型。呂芳詩小姐來自平民家庭,大概是因為這一點,她喜歡她的嫖客身上顯現出來的平民特色。比如有一個長得像她父親,但性情特別溫和的老傢具商,呂芳詩就一直同他保持關係。連紅樓的媽媽都感到驚訝,因為那人並不是很有錢,出手也並不大方。媽媽感到呂芳詩違背了行規,可又拿她沒有辦法。因為她太走紅了,總是會有大富翁在她身上大把花錢,媽媽便會因此受益。

呂芳詩小姐同曾老六先生的第二次交合比第一次更為刺激一些。她又聽到他在那個時候說了那個字,共兩遍。可惜還是含含糊糊的,她怎麼也聽不清。她看見因為取下了眼鏡,他那雙近視眼凸了出來。她暗暗高興地想:「他多麼丑啊!」躺在他懷裡,她覺得自己應該問他一點事情。為了禮貌。

「你剛才在咕嚕什麼?」她問道。

「啊?我發出聲音了嗎?」

「算了。你這個傢伙,你真幸運,找到了我這樣的。」

說完這句話時,她看到有一隻海鷗居然撞到他們房間那巨大的飄窗上頭,然後一頭栽下去了。她全身赤裸地奔向那飄窗,然而眼前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她聽到自己那輕巧的腳步聲在地板上急響。這時曾老六已戴上了眼鏡坐在床上發獃。

「我怎麼有種末日來臨的感覺?」曾老六看著房頂的裝飾燈說道。

呂芳詩小姐聽了一愣,然後又「撲哧」一笑。她覺得這個男人很有意思。可是她沒有時間了,有人等著她。她匆匆地穿好衣服,將那些錢猛地一下插到外衣的內口袋裡,咚咚咚地走出了房門。她不是那種一開始就要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的女孩,她只是隱隱地感到同這個人的交往一下子斷不了。

呂芳詩小姐坐車離開酒店,然後下了計程車來到京城的大街上。她走得很快,她的小挎包里的錢夾突然一下蹦出來掉在路邊了。她彎下身去撿錢夾時,聽見自己的兩個膝蓋發出奇怪的聲音,像是成年女性的哭泣聲。她想,自己大概生出了幻覺。接著她又輕蔑地笑了一下,她不相信這個地毯商人與別人會有什麼不同。冷笑過後,她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柔和了,那人含糊地嘀咕過的那個字又在她記憶里響起。可是她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她放好錢夾,興緻很高地往玻璃旋轉門走去,她已經看見了站在大堂那邊的那個英俊的男子的背影。當那人轉過身來時,呂芳詩發現這個人只有一隻眼睛——並不是另一隻殘廢了,而是該長眼睛的地方什麼也沒長!他朝她一招手,呂芳詩打了個冷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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