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六瑾和父母,以及黑人

六瑾十歲那年,設計院給他們家分配了一套帶小院子的平房。一個星期天,他們一家歡歡喜喜地搬了進去。院子里長著兩株年輕的楊樹,亂草有半人深。開始的時候,六瑾並不喜歡他們的新家,因為蚊子很多,夜裡又總有奇怪的動物的叫聲。天一黑她就縮在房間里不敢出去,隔著玻璃窗,她看見有一些可疑的黑影在亂草中穿行,有點像狐,又有點像鳥。她聽見父親和母親在隔壁房裡輕輕地走動,談論著什麼。她覺得他倆對新家十分滿意,他們似乎盼望這件事盼望了好久。

胡閃非常能幹,只花了兩個休息日就將院子收拾好了。除了草,弄出了幾塊花圃,靠牆栽了藤類植物。蚊子立刻就少了,雖然仍有怪鳥在夜裡發出叫聲,但已經遠沒有那麼恐怖了。六瑾慌亂的心漸漸沉靜下來,她開始考察自己的新家了。院子很大,後院那裡居然有一口古井。六瑾伸長脖子朝著井口看下去,全身立刻起了雞皮疙瘩。聽人說,井裡的水是不能飲用的。她是在大門邊的紅磚牆上看見壁虎的。壁虎看上去那麼寂寞,彷彿已經活了一千年。六瑾用手指去觸它,它卻一動不動。有一刻,六瑾懷疑它已經死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開始爬動了,很緩慢,從牆上爬到地上,然後爬進屋裡去了。到了房裡,它又上了牆,一直爬到靠天花板的角上,停在那裡。六瑾覺得它毫不關心周圍環境的變動,只專註於自己的想法。

「六瑾六瑾,你還不做作業啊?」

母親在窗外對她說話。六瑾想,媽媽的臉變形了,又短又寬,有點像一把茶炊,一定是光線搞的鬼。六瑾一邊做功課一邊注意那隻鳥,那會是什麼鳥呢?聽叫聲不是貓頭鷹,更不是烏鴉。它就在前面那棵楊樹上,也許是同一隻,也許不是。唉唉,她多麼想弄清這種事啊。六瑾覺得母親一點都不多愁善感,她是那種意志堅定的女性,她總是按照自己的某種奇怪原則行事。從前住在三層頂樓上時,她從不對某種大鳥在天窗上弄出的聲音大驚小怪,現在她仍是這樣,她似乎認為生活中的怪現象全是稀鬆平常的。六瑾雖年幼,卻早覺察到了這一點,她很佩服母親這個方面的能耐。

雖然草已經被除掉了,院子里還是有動物的黑影穿行。六瑾從窗帘的縫裡窺視著那隻寂寞的小動物,一顆心在小胸膛里「咚咚」地跳著。她想,它到哪裡去睡覺呢?如果不睡覺,是不是從這家院子走到那家院子,最後走到大馬路上去了呢?也許它一邊走還一邊可以睡覺?六瑾想著這些事,覺得後頸窩那裡涼氣森森,就彷彿後面有一個惡鬼拿著一把刀,要從上面砍下來一樣。她收拾好作業本,將書包掛到衣架上。這時她聽到院門響了一下,她揭開窗帘一看,是父親,父親彎著腰,沿著籬笆找什麼東西。後來他似乎找到了,一隻手高高地舉起一個東西,喊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母親在她房裡的窗口那裡高聲問道。

「是壁虎啊。它又溜出來了,它應該呆在裡面嘛。」

六瑾認為父親的想法真古怪。再想想,又覺得有道理,這個家本來就是屬於壁虎的嘛,是他們一家人侵佔了它的家。門又響了一下,是父親進屋了,他一定將壁虎放到房裡了。六瑾走到客廳里去,客廳里沒開燈,她叫了幾聲「爹爹」,沒人答應。再看父母的卧房裡,也是黑黑的。她覺得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就睡了,剛才還在說話嘛。出於好奇她推開了父母卧房的門,就著朦朧的月光,她看見床上的被子疊得好好的。母親躺在藤靠椅上,歪著頭,好像已經睡著了。

「媽媽!」六瑾喊道。

「咦?你沒睡?想什麼呢?」年思沙啞著嗓子問。

「爹爹在哪裡?」

「他到廚房去了。那裡牆根有個洞,不知道是不是狐狸打的洞。」

六瑾摸到廚房,廚房裡也沒開燈,父親坐在小靠椅上。

「反正我失眠,就在這裡守一守,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從這個洞里鑽出去。」

「爹爹,您是說鑽進來吧。」

「不,我是說鑽出去。這屋裡總有些什麼東西,我拿不準是什麼。」

六瑾也坐在小凳上,父女倆都在想心事。外面颳風了,風從那個洞里灌進來。他們移了移位置,避開風頭。

「這樣的夜晚,大概沒有它們的活動場所了。」父親說。

胡閃看著坐在身邊的女兒,神情有點恍惚。女兒越長大,性格越安靜,太安靜了。有時他會詫異起來:從前她身上的那種躁動真的消失了嗎?看著看著,女兒的身影就開始游移,分成了幾瓣。再用力一定睛,又聚攏成了人形。在黑暗中,六瑾的身體可以分裂(也許只是他的幻覺),這種事他經歷好幾次了,每一次都很吃驚。很久以前那些徹夜啼哭是為了什麼呢?害怕嗎?胡閃的失眠在漸漸加重。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六瑾發現了爹爹的夜間活動,便開始來陪伴他了。胡閃感嘆:還是女兒貼心啊,要是兒子的話,會有這麼細緻嗎?

「爹爹,我們小石城到底有多大呢?」

「我們不是繞著它走過一回了嗎?」

胡閃想,六瑾的心事太重了,她是不那麼容易被說服的。比如現在,她就對他的回答不滿,她有點生氣。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就回房睡覺去了。城市到底有多大呢?難道帶她繞城一圈,她就會確信了?胡閃對女兒沒有把握,他曾兩次看見她卧在井邊,將耳朵緊貼花崗岩的井口傾聽。她還一連半個小時坐在井沿看著深深的井底發獃。

夏天裡,胡閃兌現諾言帶六瑾去了雪山,他們是坐汽車上去的。小姑娘完全被震住了,幾乎神智失常了。她麻木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胡閃連忙將她帶出冰封地帶,走進下面的針葉林。她的反應超出了胡閃的預料。一路上,她對於那些在面前跳來跳去的小動物再也沒有感覺了,只有在天上盤旋的那兩隻鷹還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因為她害怕鷹要把她叼走。就是在半山腰,她問了他那個關於雪豹的問題。她在胡閃前面走,胡閃望著她那瘦削的背影,反覆在心裡默念:「女兒,女兒……」一直念到心裡疼痛起來還在念。一路上,他感到雪山的神秘消失了一大半。是因為六瑾的緣故嗎?多麼難以理解的小傢伙啊。

女兒離開廚房後,胡閃打開窗戶朝街對面望去,他看到那盞燈還是亮著。那戶人家是本地的老住戶,他們有一個怪癖,夜裡幾乎從不熄燈,即使停電,也亮著一盞煤油燈。也許他們在夜裡幹活?最近為了節省能源,街燈總是黑的,所以那盞燈成了這一大片唯一的光源,令胡閃想入非非。那家人是販羊的,夫婦倆從外地買了羊來,然後拉到市場去宰殺。胡閃從未見過比那男的更不動聲色的人。有一天胡閃看見他過馬路。他走到路當中,一輛中型卡車衝過來,可他照舊慢吞吞地移動腳步,像聾子一樣。那車停下時發出瘋狂的銳叫,幾乎抵著了他的身子。目睹了這一幕的胡閃一連好多天有嚴重的失重感,走起路來總像要摔倒一樣。風在外面呼呼地吹著,彷彿是小石城在發泄某種暴怒。胡閃想到這屋子裡的那兩個人,回憶著她們的睡相,一時竟有些傷感了。亮著燈的那棟房子裡面的人們,對於這一陣緊似一陣的亂風,是什麼樣的感覺呢?自從他失眠以來,年思反倒睡得很沉了。時常,她就在睡夢中和他說一兩句話,她雖聽不見胡閃的回應,卻一直在某個深谷里同他對話。胡閃因此常沉浸在感動之中。白天里他問年思,年思就說,她並沒有睡著,她是醒著的,她覺得自己一百年沒有睡過了。胡閃想到這裡,就看見了面前的小身影。

「我們搬到平房裡來之後,風颳得更厲害了,是因為周圍沒有遮掩嗎?」

「六瑾,你不要想這些事,你明天還得上學呢。」

「我沒有故意去想,爹爹。我睡在那裡,聽見風,馬上驚醒了。您說說看,我要不要用頭巾包住臉去上學呢?」

「傻瓜,天亮前風就停了,每次都這樣。」

六瑾「哦」了一聲,似乎放了心,她回房裡去了。

他沒有去看那個洞,但他感覺到了這屋裡有些影子不像影子,鼠不像鼠的東西在往外竄。他給竄出洞去的那些小東西取了個名字叫「老住民」。他認為它們同那隻壁虎是一類。什麼是真正的睡眠呢?住在這種屋子裡,有沒有可能獲得真正的睡眠呢?年思很為六瑾的健康擔心,主要是睡覺的問題,他倆都覺得無法可想。但看上去,六瑾還是健康的,也許她的睡眠比一般人深?她常說:「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樣。」她說這話時面不改色,同她的年齡不相稱。

直到風漸漸息下來時,胡閃才回房裡去睡。此前他躺在客廳的躺椅上,隔一會兒又到窗前去張望一下。院子里是那些中型動物的影子在潛行,默默地,孤獨地。很可能那僅僅是一些影子,不過胡閃願意將它們想成有實體的動物。他不願開門去看,他嘗試過,一開門它們就全消失了。

六瑾從窗口向外看去,看見父親站在楊樹下同一位身材魁梧的小老頭說話。那人似乎覺察到了有人在窺視他,就退到楊樹樹榦的後面,這樣六瑾就看不見他的臉了。六瑾覺得他臉上很臟,風塵僕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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