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我們的飛縣

處在大城市旁邊的這個飛縣被它的居民們看作一塊福地。然而從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它被人冷落和嫌棄,人們紛紛逃離它,去外地甚至外省謀生和定居。要問飛縣有什麼顯著的特點,此地的居民一般答不出。他們會說,你來了,住下,就知道了。總之,他們認為它是一個罕見的靈秀之鄉。比如書店老闆鴉,對這一點就深有體會。她說是飛縣拯救了她的生命。當年病入膏肓的她投奔此地後,竟得以完全康復,這不是人間奇蹟嗎?她清晰地記得那些個夜晚,在大地寬厚的懷抱里,她是如何與她體內的偏執的小鬼達成抗衡的。不久她就意識到了,這是個宜居之地,人身上的每一種稟性在這裡都會變得舒展和自然,並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變得活躍、融會貫通,以最為健康的形式生長。鴉的父母剛來時,這裡人口稀少。據這位母親說,堅守在此地的這些鄉民身上都透出一股英雄氣質,所以她和她的愛人一見之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後來的發展也印證了她的直覺是完全正確的。而女兒鴉則說是飛縣使得她戰勝了生長中的疾病,使她得以成人。那麼,究竟是地域性的因素使得此地的居民出類拔萃,還是居民們賦予了此地不同凡響的魅力?人們認為這二者不可分割,是相輔相成的。鴉一來到飛縣,就被飛縣的山林之子獵人阿迅盯上了,這難道是一件純粹偶然的事?鴉本人為阿迅傑出的品質所吸引,也是她體內求生自救的本能所致吧。

但這飛縣,雖有些靈異的現象出現,基本上是平凡樸素的,它敞開懷抱迎接每一個到來的人,它於無言之中或多或少地滿足這些人的願望,並將他們引向更高的希望之所在。鴉將自己的書店比喻成飛縣的一雙眼睛。她想,是飛縣的大地自己要長出這樣一雙眼睛,後來她來了,她意識到了大地的這種渴望,在她和朋友們的努力之下,眼睛就長出來了。當然她不是第一個意識到這一點的,那第一個意識到的人是阿迅,阿迅是獵人,當然最懂得大地的渴望。每當鴉回想起事情的整個過程,就會歡欣鼓舞地激動起來。想一想看,她和親人們,還有同仁們,現在已經成了飛縣的眼睛!這是什麼樣的景象!從前飛縣沒有眼睛,它那些朦朧的慾望欲說還休,它只能在壓抑中等待。現在一切都改變了,它將遠方的人們吸引到這裡。在寂靜的深夜,鴉聽到過它發出沉醉的呻吟。自從有了書店和讀書會,信息就擴散開來,一批又一批的人們來到這裡,有的是來客居,有的是來探親訪友,還有一小批人來這裡不為別的,就為讀書和訓練自身的素質。當然所有的人到這裡來都同書店和讀書會有關。現在鴉的生活中不斷地有令她心花怒放的瞬間出現,她的父母也常常笑得合不攏嘴,這可是他們一家剛搬來時沒料到的。「這個地方懂得鴉,鴉一來到這裡,一切就都變得順順噹噹的了。這大概就是『地氣』在起作用吧。」這位母親說。

鴉現在渾身洋溢著成熟少婦的魅力,美得令人炫目,美得連她自己都深深地感覺到了。每當她和阿迅到集市上去,總有不少人來圍觀他們夫婦倆。這些人主要不是由於他們外表的出色而來圍觀,他們是想從這兩人身上尋找那種傳說中的氣質。「這就是鴉?瞧她彎下身去的樣子!你家的老照片里不是常出現這個姿勢嗎?從前的人們該有多麼美!」「還有眼神,她的眼神里有很多層次,你感覺到了嗎?」「你瞧阿迅的表情,那種樣子不是有先前那些獵人的風範嗎?我覺得他一定是勇士的後代,古代此地到處是勇士。」這一類的議論有時被他們倆聽到了,他們就覺得很窘,但同時也很快樂。有時候,鴉會請阿迅去他父母家尋找那些老照片,她想看看很久以前飛縣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但是阿迅找不到那種照片,他帶到鴉這裡來的東西是一些古樸的武器,有匕首啦,彎刀啦,弓箭啦,獵槍啦,甚至還有一面盾。這些武器都被煙熏得黑黑的。鴉在心裡想,為什麼有盾?從前這裡發生過戰鬥嗎?阿迅看出了她的思想,就微笑著說:「據記載,飛縣是和平之地,從未發生過大的衝突。」那麼這面盾是怎麼回事呢?這是一個十分深奧的問題,他倆相視一笑,為這問題的深奧所震驚。過了好一會鴉才說:「也許戴姨能回答這種問題。」他倆雖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這種思考令他們很興奮,這是一種拓展視野的思考。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對幸福的夫婦會徹夜不眠地待在山林中的窩棚里傾聽。他們總是聽到了他們想要聽的聲音,因為那些聲音就是為他們而發出來的。

晚儀是因為文學而在飛縣定居的。自從她留在這裡之後,她明顯地覺得她的文學之根在順利地生長,變得又深又長了。「這裡的土地是沃土。」她興緻勃勃地告訴鴉,「它也是心想事成之地。當我面對著這樣的天空和大地,除了寫作,我不會再想干別的。沒有別的地方比這裡更像一個家了。這裡就是我的家,文學之家。我不光在地面上有我的家,我還在地下有另外一個家呢。你聽說了這件事嗎?」鴉聽說了,鴉說:「只要找到適當的觀察台,地下的那些家就都會冒出地面,展示出整體陣容。我說得對嗎?」「正是這樣。看來這已不是秘密了。」

晚儀感到有一件事非常蹊蹺,這就是她認為自己來到飛縣定居似乎是一件偶然的事,可她的男友老黃卻不這麼認為。老黃認為這事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了。於是晚儀就問老黃:「你認為是飛縣成全了我的創作嗎?」老黃馬上回答說:「沒錯,正是這樣。不過嘛,你的創作也成全了飛縣。好多年以後——比如說一千年,你的作品會像你看過的皮影戲一樣,仍舊在世界上流傳。這是你和飛縣共有的魅力。那時如果我還在,我願意做一個挑道具的挑夫。」「你說這事很久以前就決定了,那麼是誰決定的呢?」「是你自己和這塊土地共同決定的。你們不是相互試探過了嗎?」「相互試探?我怎麼全忘了?你快告訴我。」「我不說,你自己仔細回憶吧。」

於是晚儀在菜園裡忙碌時記起了當年她同土地的第一次交流。當然,是她自己在那時打定主意要在此地定居的,不過她的衝動的根源又好像是在大地深處。晚儀想到這裡時就微笑起來了。生活變得多麼深邃了啊。可是同老黃比起來,她覺得自己很遲鈍——老黃是多麼高明的讀者啊,他甚至先於她看出了她同飛縣這種一體化的關係!當然,老黃同飛縣的一體化在先,讀者造就作者嘛。那麼她同老黃,又是誰選中了誰呢?唉唉,晚儀沉浸在幸福中,不願再分析下去了。答案不是明擺著的嗎?原來這世界上的所有的事物全是這樣一種類似的關係!半夜裡,晚儀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睡不著,她要去外面走。她打開食品櫃,喝了一杯紅酒就出了門。

「晚儀老師,您在找那個人嗎?」一位面熟的農婦問她。

雖然面熟,晚儀還是吃了一驚。先前她從農婦身邊經過時,以為她是一塊石頭呢。在這個有霧氣的夜裡,她突然就顯出了人形。

「也許我找的就是您呢。您感覺如何?」晚儀反問她。

「我的感覺?好得不能再好了。因為您在找我,我當然就是那個人了。這也是我對美的看法啊。我多麼想來向您請教!」

「應該是我來向您請教嘛。」

女人告訴晚儀說,只要晚儀半夜從家裡出來,走這條路,她就會碰見像她這樣的石頭。這種事太容易發生了。

「石頭?我愛石頭。您屬於飛縣,我在集市上見過您。」

「所以嘛,您不用找我,您就是我。」女人笑起來。

她倆手挽手地往前走,霧越來越濃了。晚儀覺得這種散步令她無比愜意,她和她一直在小聲對話,以那種有點吃驚,但又心領神會的方式。晚儀暗想,她一直睡得太死,她錯過了很多享受美的機會。

「我的家在這裡。」農婦說了這句話後就不見了。

晚儀是過了一會兒之後才看見石頭的。石頭被霧裹著,顯得優雅而親切。

現在戴姨也總住在飛縣了,聽說同地下的礦工有關,這當然也不是偶然的。有地下通道將飛縣同鄰縣的好幾個煤礦連接起來,飛縣是這些礦井的中心。多少年以前,飛縣和周邊的幾個縣是一大片原始森林,也是密不透風的危險之地,後來才被慢慢地開發了。在夜遊途中,晚儀想到這些歷史事件,幸運感便會油然而生。她為什麼要定居飛縣?大概是因為要標新立異,也因為愛吧。飛縣的面貌同她的戀人老黃太相似了,她時常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暗自得意。晚儀在愜意的情緒中走了又走,終於來到了那片樹林。樹林里有礦工老未的窩棚。

「啊,晚儀!稀客,稀客啊!」老未站在門口說。

「您照顧著地下的弟兄們,能不能也捎帶著照顧一下我?」晚儀說。

「請坐,請坐,您需要什麼儘管說。」

「我需要歷史的復活。」

「哈,這正是我的專業!」

老未在書櫃里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堆書擺在她面前。

「這些全是關於從前發生的那樁事的,有各種各樣的描述角度和不同的方法。您要不要選擇一下?」

「我全要。您瞧,我帶了這個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