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美麗的晚霞

在那棟古樸潔凈的青磚瓦屋裡頭,葦嫂正在讀《無盡的愛》這本書。這是她第八遍讀它了,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收穫。葦嫂讀過不少小說,尤其是描寫愛情和文學本身的小說。這本書,剛開始讀的時候好像有點憂鬱的味道,在那些看不透的朦朦朧朧的場景里,似乎藏著一些眼睛。越到後來,當一個一個的謎在閱讀中接近要解開之際,葦嫂就越興奮。她感到了作品的抒情的力量。她不能確定自己全部讀懂了,可以確定的是,她同這本書的作者已經成了好朋友。以後凡是這位作者的書她都要找來讀。雖然葦嫂從未見過他,但她感到他就像晚儀一樣親近。這一向,每天夜裡她都將這本書放在枕邊,而在夢中,她成了這位作者的鄰居,小聲地同他討論著有關她和老榆的愛情。

不知不覺地,葦嫂已經過了六十歲。她是本地人,多年以前她的父母是這裡的小學教師。葦嫂沒有進過大學,因為那個時候的人們不重視女孩的教育。葦嫂二十一歲就出嫁了,她的丈夫是飛縣圖書館的管理員。她成了個賢妻良母,每天照料她家那個大菜園,還養雞養兔子。葦嫂和她丈夫感情不錯,夫婦倆都愛讀文學書。雖然圖書館的藏書不是很豐富,但她家裡從未斷過文學書。夫婦倆有時還進城去買書來讀和收藏。她家有五個大書櫃,鴉創辦書店時她還捐出了一百多本藏書。葦嫂的兒子在大學裡讀文學系,後來就遠走高飛去京城教書了,如今一年才回來一次,帶著妻子和兒子來同葦嫂團聚。葦嫂的快樂生活是在五十八歲時結束的,一向身體結實的丈夫忽然被查出患了癌症,不到一年時間就去世了。那段時光葦嫂萬念俱灰,人也瘦得不成樣子。兒子要接她去京城住,她堅決不肯。後來是鴉的讀書會幫助她振作起來了。那真是十分神奇,短時間內她就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有精神、有食慾,而且也變得愛說話了。在讀書會交了幾個密友之後,讀書會就成了她真正的家,她的晚年生活完全變了樣。她願意每天無償地為讀書會工作,但鴉不同意,鴉說她需要用那些時間來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後來便是她同民俗專家老榆的傳奇般的「黃昏戀」……

這段黃昏戀到底是怎麼回事?葦嫂至今感到迷惑。那一次,她、晚儀還有進嫂三個人,在體內文學細胞的鼓動之下,就像要故意同誰作對似的一齊去城裡面獵艷。整個過程就像熱烈的夢境,她們三個人都被天空里的烈日燒得發昏了,居然都找到了自己一生中的所愛。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她們找到的愛都是在現實中難以得到滿足的愛。葦嫂回憶起這種巧合時就微笑了:看來這種愛最適合她們,因為她們三個人都很堅韌、熱烈,都追求純度最高的愛情。

葦嫂的情人老榆其實是個最為實在的男人,他關注生活中的小事,很知道如何讓自己所愛的女人心情愉快。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甚至有點俗氣的人,心懷著一種高遠的理想,他對自己的事業有著濃厚的興趣,簡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希望將晚年剩餘的時間全部投入到事業中去。老榆之所以愛葦嫂,除了喜愛葦嫂達觀熱烈的性格之外,還有一個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她無條件地支持他幹事業,完全理解他對事業的熱情。「那不就像我熱愛文學一樣嗎?」她對他說,「事業可以救人的命,比如我,就是文學救了我。所以我才會有這麼精彩的晚年生活,才會同老榆相遇啊。如果我沒有文學細胞,不是一位有情趣的女人,你怎麼會注意到我?」葦嫂的這種觀點令老榆大為佩服。老榆告訴她說,他青年時代不懂愛情,稀里糊塗地結婚,又稀里糊塗地離婚,生活弄得一團糟。直到遇見了葦嫂,他才知道了愛情是要靠兩個人來經營的事業,而且兩個人都應是獨立的人,誰也不應該弔死在誰的樹上。而要做到這一點,事業往往是愛情的支柱。當然事業有多種多樣的,有的人以家庭為事業,那也不錯。他老榆碰巧選擇了一樁東奔西跑的事業,可以說誰選擇了他這樣的情人都會感到尷尬,但他對葦嫂有信心,因為葦嫂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覺得自己今生再也碰不到她這樣的人了。

經過那一次離別前的傾訴衷腸,葦嫂就看見了自己的命運。她為這個命運感到又驚又喜又悲痛。平靜下來之後,她還是對自己的收穫感到欣慰,因為她獲得的愛是真愛,一份濃度很高的愛。並且她認為這份愛也是文學給她帶來的。是因為她葦嫂對自己有信心,老榆才對她有信心的啊。葦嫂的信心來自文學的熏陶,文學塑造了她的個性。不然的話,她就是一個只會等死的,六十歲的老廢物了。而現在,愛上了老榆後,她對於文學事業更是魂牽夢縈了。

今天夜裡,葦嫂已經讀到波蘭青年與愛人重逢的那一段了。見面之前姑娘給他打過好多次電話,她總是在電話里號啕大哭,大概她受了不少委屈,正如他自己。

分離一年多之後的重逢發生在一棟大樓的地下室里。那時青年已經發現了不少壞兆頭,所以有了一些思想準備。身著黑色裙衫的未婚妻給了他一種陌生感,以至於他不太相信是她。他站在原地等待她發聲。

她的聲音和面貌都令他迷惑,他沒法確定眼前的這位黑衣人是不是他的未婚妻。他甚至懷疑是她的亡靈現身。

「我就是她,為什麼你要懷疑呢?」她說,做出一個他沒見過的表情。

「我沒有懷疑,我不過是——」

她咯咯地笑起來,用手指著那張門,說:

「瞧,又一位未婚夫來了。」

青年看到了穿黑色禮服的人。

「他也是?」他傻兮兮地問。

「嗯,他也是。」姑娘說,「我們馬上要結婚了。」

「那麼,你哭是因為內疚?」

「不,不是內疚,是害怕,我怕自己得不到幸福——如果你不為我祝福的話。」

「原來是這樣。你聽著,我這就為你們倆祝福——」

房裡唯一的一盞燈黑了,黑暗中似乎發生了擁抱和親吻。姑娘又一次哭了,青年和另一位未婚夫沒哭。有人離開了地下室,看不清是誰。

場景轉換了。葦嫂合上書,滿臉都是淚。

後來她聽見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鴉。

「我是來看您的白金項鏈的。」鴉笑嘻嘻地說。

「你等等,我這就戴起來給你瞧。」

葦嫂進裡屋換了一套黑禮服(讓她想起波蘭女青年),戴上項鏈,理好頭髮,昂著頭走出來。

「葦嫂,您真有風度!您比那些模特更有氣質!」

「我心裡有不祥之兆。鴉,你判斷一下,老榆會不會對我不忠?」

「我想不會。退一萬步說,即算有那種事,我們這裡還有別的人會被您迷住。您是一位美人。老榆找到了您是他的運氣。」

「鴉,你這樣一說,我的憂傷去掉了一大半。我不應該擔心那種事。我在飛縣有愛,有激情,天塌不下來。」

她倆手挽著手往晚儀家裡走去。鴉告訴葦嫂說,阿迅已經搬到她家裡來了,她的父母對這件事特別開心。葦嫂熱情地向鴉表示祝賀。

遠遠地,就看見晚儀站在院門口迎接她倆。

三人進了屋,坐在沙發上。晚儀說她見到了戴姨,女王請她在飛縣的書友當中物色一位信息員,讓飛縣的文學信息同世界文學信息及時交流。晚儀向女王推薦了葦嫂,她認為葦嫂是最合適的人選。

「不行,不行!我幹不了!」葦嫂大聲反對。

「我們認為葦嫂正合適!」鴉和晚儀異口同聲地說。

葦嫂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臉漲得通紅,她不能同意。

晚儀拿出了酒和酒杯。鴉在暗處微笑。

「葦嫂,您對文學工作不感興趣嗎?」晚儀嚴肅地問她。

「當然不是。文學現在成了我的生命。」

「那還猶豫什麼!」晚儀大喝一聲。

晚儀將一杯酒遞給她,她喝下了。

「我水平低……」她囁嚅著。

「誰天生水平高?我看您一點都不低。再說您不打算繼續提高了嗎?」

「我當然要提高。」

晚儀和鴉笑出了聲。晚儀說下星期葦嫂就得同戴姨她們去邊遠縣,一方面是去傳播飛縣的文學火種,另一方面也是去尋找當地的文學人才。葦嫂說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對這種工作完全沒有經驗。晚儀說,沒有誰會有經驗,因為文學女王分配給大家的工作都是冒險。

「難道您不相信文學女王?」晚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有點明白了,晚儀。謝謝你對我這個老太婆的培養。」葦嫂小聲說。

不知道是酒的作用還是腦筋急轉彎,葦嫂忽然覺得心底有了躍躍欲試的騷動。為什麼不去探險?她應該去!

「信息員——我成了文學的信息員了!老榆,你聽到了嗎?」

老榆在電話的那一頭聽到了,他說了一句費解的話,葦嫂沒聽懂,但她知道那是高度的讚賞。她想,她現在同老榆一樣了,也要去探險了。她愛那位文學女王,晚儀和鴉常說起她的事迹。可是在從前,她做夢都想不到有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