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晚儀的寫作與生活

在繁忙的閱讀和寫作生活中,晚儀不知不覺地就過了四十五歲。在她的心底,她依然認為自己年輕、富有活力。晚儀的寫作雖然非同尋常,但也順利得令人吃驚。她幾乎是一開始寫作馬上就獲得了成功。當然她的讀者比較少,但是全是老練的讀者。他們說,她太獨特了,無法不對她加以注意。而且她的散文具有一種罕見的幽默感。男讀者們往往說:「啊,晚儀!」女讀者們則說:「她就是我嚮往的那種作家。」

晚儀獨來獨往,很少同人深交,原因是沒有時間。「我怎麼就四十五歲了呢?」她詫異地對自己說,「我還有那麼多計畫要讀的書沒來得及讀……」除了寫作,她可說是一位將自己埋在書裡面的書蟲。她是個職業作家,但並不能靠她的職業養活自己。所以她除了寫那種深奧的散文以外,還給一些報紙寫童年回憶之類的專欄。她生活簡樸,所以也沒遇到經濟上的困難。

晚儀是一位非常喜歡實踐的女性,她的實踐就是戀愛。當然她並非為了寫作而戀愛,她還沒有老謀深算到這個程度。她認為這種事全憑運氣。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她的運氣還不錯。她的開朗也是少有的,比如說,她一點也不懼怕老年將至,而是抱定這樣的念頭:老年人有老年人的魅力。如果誰想打擊她的銳氣而在她的年齡上做文章的話,那可是打錯了算盤。她堅信自己是非常有魅力的女性,並且從未失去對男人(包括個別女人)的濃厚興趣。此外,她並不認為戀愛必須有始有終,她自己就經常半途而廢,這給她的名聲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不過她認為不足掛齒。她的更為持之以恆的愛似乎是給了工作,她認為自己會工作到死的那一天為止。當然她很少將這個想法透露給別人,免得人家妒忌她。「閱讀和寫作就像戀愛。」這是她的口頭禪,她在讀書會總是這樣告訴她的讀者。當然同實際戀愛相比,這是另類的戀愛。晚儀酷愛這兩種類型的戀愛,她預感到自己會愛下去,愛到死。私下裡,她為自己的運氣沾沾自喜,因為據她觀察,很少有人在閱讀與寫作兩個方面都同樣才華超群,她卻正好如此。這種特殊才華給她帶來的實惠是目標明確、神清氣爽,對於自己要怎樣努力心中有數。她從閱讀與寫作中尋找恆定的刺激源,從不強迫自己乾枯燥無味的工作。哪怕是學習外國的語言,也是為了找刺激圖享受——便於她進行廣泛的閱讀。所以她的英語進展得很慢,已經學了二十年,閱讀時還要反覆查字典。不過慢雖慢,在掌握語感方面她還是有點優勢,這是她完全憑興趣來學習的結果。她的這種性情在生活中就變本加厲了。她喜歡吃好東西,喜歡美美的睡眠,也喜歡住在風景好的地方。因為人活在世界上就要享受嘛。自然而然地,她就喜歡戀愛。晚儀愛過的人雖不是數不清,但也快接近兩位數了。她覺得自己才四十五歲,今後還不知會怎麼樣呢。不過她可不是那種濫交的人,她十分挑剔,也敢於付出,從不斤斤計較,但也不委曲求全。她拿得起放得下。

她是憑著特殊的感覺選擇了飛縣的這個地方住下來的。

那一天她不太想見她的男朋友,於是一早就坐上長途汽車,一直坐到了飛縣。她在縣裡的小街上吃了點東西,然後信步朝東邊的農村走去。飛縣農村的荒涼與空闊令她吃驚,除了一塊一塊的水田之外,大部分地方都是野樹亂草,房屋的質量都很好,但稀稀拉拉的,好像沒幾個人在此地居住。她沿著那條主路走了五六里遠,總共只見到兩個人。

她終於在一群青磚瓦屋前面停下來,在心裡驚呼道:「我怎麼就沒發現離城市這麼近的飛縣有這樣一個天高地遠的處所?!」她剛在心裡驚呼了這句話,就有一輛摩托車飛奔而來,停在她面前。原來是她的男友。可見那男友還是很了解她的,要不然怎麼找得到她?

當天夜裡,他倆就租住了青磚瓦屋當中的兩間房,一間書房,一間卧房。男友將摩托車後面那些日常用品搬進屋裡時,晚儀又在心裡驚呼起來。除了房東同他們寒暄了幾句之外,此地沒有任何人對他們的到來感到好奇。

他倆睡到半夜時,晚儀醒來了。她推醒男友,要他傾聽一種很怪異的響聲。「是土地。這裡的土地會發聲。」男友說,「我在摩托車上就注意到了。」

「看來,我倆應該互換身份。」晚儀喃喃地說。

她心裡想的卻是,大家都認為他很不錯,為什麼她就欣賞不了他呢?

晚儀是在銀行排隊取款時認識男友的,她對他有過一陣狂熱,後來她就恢複了平靜。再後來,她就不太想維持同他的關係了。她同他倒也沒什麼大的分歧,不如說是晚儀的注意力轉到別處去了——她變化不定。但男友卻比較執著,所以總想挽回他們的感情。

在這個美麗的夜晚,當男友熟睡時,晚儀悄悄地下了床,從桌上摸到那瓶酒,溜到院子里,在黑暗中一小口一小口抿著紅酒,繼續仔細傾聽。這是多麼令人陶醉的聲音啊!在這個空曠的鄉村,土地與人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男友是個細心人,雖然他先於她聽到了土地的聲音,但未必領略得到土地的意志吧。當她傾聽之際,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地長住。這種突然產生的衝動比男女之愛更深一層,是她所不能解釋的。

接下去她就參加了鴉的讀書會,遇到了一群美妙的讀者。當然,鴉是所有讀者中她最愛的,共同的興趣和事業很快使她倆情同手足。多少年裡頭,她在城市裡從未遇見過鴉這種類型的讀者,她倆在文學上的交流別具一格。比如說,鴉可以隨時隨地將她寫的那些晦澀的句子同日常生活聯繫起來,談論起來就像那是稀鬆平常的議論一樣。這對晚儀來說是最稱心的,她在這種時候就會感到自己在同鴉一道創作,心心相印。但她和男友之間卻從未有過這類交流。所以晚儀將她同鴉的關係看作情人與密友之間的一種關係,就為這種關係,她也要在飛縣長住下去,何況這裡還有別處難以找到的讀者群和文學氛圍,以及古怪而又人情味十足的大地。這裡的人和土地都是裸露的,因為裸露而奔放。而在大城市裡,一切人和事物都有種遮遮掩掩的意味。現在她才明白大城市並不合她的性情。就比如她的男友吧,他為人忠誠,但不知為什麼晚儀覺得自己從未看透過他。她以前認為是她自己苛刻,來了飛縣之後才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可以說是飛縣促成了她同男友分手的決定。

有一次,鴉很開心地對她說:

「性格相投的人都到飛縣來集合了。」

晚儀聽了也很開心。她心裡想,他們這一群人,屬於一種什麼樣的性格?是不是世界上到處都有這一類人,而她自己以前不夠成熟,所以沒有發現他們?很可能她是在四十五歲這一年就突然開竅了!

晚儀聽鴉說起過批發文學書籍的那位女老闆,她心裡痒痒的,打算近期去拜訪這位女中豪傑。多年裡頭,晚儀一直在尋找文學的秘密之網,但收穫一直很少。她做夢都想不到她會在飛縣這個地方獲得線索。莫非她的命運要發生重大改變了?果然,後來就發生了她們三位女性去城裡獵艷的事,而她一舉成功,收穫了她一生中最為凄美的愛情,她的愛人就是老黃。

按晚儀的看法,這位老情人身上有「很多內容」。她打算慢慢地融入他的奇妙的世界。他是個普通小百姓,這也是她愛他的一大原因。寫書的時候,她所想像的大部分讀者就是屬於這個群體的,雖然他們是少數派。老黃性格中最令她欽佩之處就是他那種鎮定和樂天的生活態度,她完全被他迷住了。

當時她和葦嫂還有進嫂三個人在閱覽室讀雜誌,順便也觀察讀者中的男人。穿著工作服的老黃進來了,他身上有點臟,大概剛從房屋裝修的場地出來。他雖然高度近視,卻一眼就認出了晚儀,他手裡拿著晚儀的書走過來了。

「我昨天就注意到您了。您能為我簽個名嗎?」他說。

晚儀欣然在她寫的書上簽名。而那兩位大嫂立刻躲開了,她們認為晚儀「走桃花運了」。

簽完名之後,老黃又拿出一個廉價照相機,請旁邊的一位男士幫忙,同晚儀合了一個影。照片上的老黃一臉幸福。

後來兩人離開圖書館,一塊去了咖啡廳,老黃請晚儀喝咖啡。

言談間,老黃並不問晚儀關於文學創作方面的事,只是說起他的裝修工作。看得出他很喜歡他的工作。講著那些生活中的事,他會忽然冒出一句晚儀文章中的句子,令晚儀開懷大笑。

「裝修是非常辛苦的工作。我起步晚,手也笨,我的收入是裝修工裡面最低的。不過我喜歡這項工作。你想想看,一個毛坯房,經自己的手變戲法一樣將它變為了精裝修房,這裡面有多少快樂!而且這是合作的工作,我只不過是一名輔助工,但我將我的同事看作我的手、我的眼睛,我老在心裡為我的夥伴喝彩。在裝修隊里,沒有人嫌棄我是高度近視眼,也沒人嫌我手笨,大家都認為我很可靠。我原先在一家大企業的保管室工作,那個工作接觸不到人,太寂寞,我就辭職了。後來我又換了好幾個工作,直到進入裝修行業,我才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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