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朱閃同學

那時朱閃住在鄉下,她的爹爹在城裡做建築工,很少回家。朱閃的媽媽很早就因病過世了,她同奶奶相依為命。朱閃上小學了,可是學校離她家很遠,還要爬山路,很不安全。開始是奶奶接送,後來奶奶摔斷了腿,她就輟學了。日子變得又艱難又可怕。天一黑,朱閃就覺得那頭黑熊要來襲擊她和她奶奶,即使早早地關上了大門她還是簌簌發抖。每天她都要反覆檢查窗戶。

白天里她忙上忙下,顧不上陪躺在破被子里的奶奶。有時候,她無意中往那床上一看,看見奶奶變成了黑熊,正在啃被子裡頭的棉絮。她不敢叫,也不敢動,好像全身的骨頭被抽掉了一樣。這種事發生過三次,每次都是奶奶叫她她才清醒過來。

八月里的一天,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女人來到了朱閃家,她對朱閃說自己是朱閃的姨媽,早年嫁到城裡去了的那一位。她還說她不放心朱閃,這一次是特意來將朱閃和奶奶接到城裡去的。

朱閃茫然地看著姨媽,心裡發慌。

到了下午,爹爹也回來了。爹爹背起奶奶就往火車站去,姨媽則背著大包袱在他們旁邊走。朱閃跟在他們後面跑,跑得腳很疼。

「小閃小閃,你要轉運了啊。」奶奶在爹爹背上一個勁地說這句話。

姨媽大概很有錢,給奶奶和她買的卧鋪票。朱閃從來沒坐過火車,更不要說坐卧鋪了。

因為太累,火車一開朱閃就在卧鋪上睡著了。她睡得很香。

她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車廂里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她跑到別的車廂去看,發現從車頭到車尾都沒有一個人。她拿著小包袱下了列車,蹲在鐵軌旁輕輕地哭了起來。

有一個工人模樣的男子在對面的小樹林那裡看著她哭。當她哭夠了時,那人就走攏來了。

「我是來接你的。」

她眼淚巴巴地看著那人,沒有說話。

「是校長要我來的。你可以到一所很好的小學去學習了,當一名寄宿生。你叫朱閃吧?你的名字很有意義。」

「校長是誰啊,叔叔?」

「是你姨媽的一位遠親。」

朱閃就這樣進入了五里渠小學。她做過很多關於校長的夢,當她夢見在山裡砍柴時,校長就出現了。校長是鷹,降落在她的腳邊,反覆做飛翔的示範動作,明明是在慫恿她。但她飛不起來,急得大哭。

大約過了三年,有一天,朱閃偶然在大澡堂旁的更衣室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她變得這麼好看了?她問旁邊的黃梅自己是不是鏡子里的模樣,黃梅回答說當然是,而且比鏡子里那一位好看。於是她臉紅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個不停。

那天夜裡她失眠了,滿腦海里都是校長的音容笑貌。她還在心裡模仿校長對自己說話:「朱閃同學,你已經儘力了嗎?」她後悔三年前自己沒有向那位來接她到五里渠小學的叔叔打聽校長的情況。後來她問過校長,校長矢口否認他是她姨媽的親戚。他說是一位鐵路工人將她送來的,因為那人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怕她出事。「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校長微笑著說。朱閃雖然很失望,但她不相信校長的話,她更願意相信鐵路工人告訴她的情況。實際上,入學不久,這位敏感的小姑娘就感到了校長對她是關注的。但是他對別的學生也關注啊。他具有驚人的記憶力,記得每個學生的名字。

與朱閃住在一個房間里的黃梅同學性情與她迥異,朱閃羨慕黃梅的大膽暴烈。黃梅已經向她的夢中情人表白過一次了,雖然沒得到回應,畢竟信息已經傳達給對方了。然而對於朱閃來說,這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作為寄宿生,她經常在校園裡遇見校長,她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呢,她差點要暈過去了。每次都這樣。她不能同校長太接近,只要一接近就緊張。然而,她多麼盼望哪一天校長來拍拍她的頭,或拉拉她的手啊!要是那樣的話,她的全身都要發抖。前不久在校園裡,校長裝作不認識她了,還問她叫什麼名字。她鼓起勇氣說出了「我愛您」三個字,可是連她自己也聽得出,那是客套話,而且校長馬上用客套話回應了她。她當時裝出要跌倒的樣子,校長扶了她一把。校長只是出於對學生的愛護,她的計謀絲毫沒起作用。她不過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再卑微不過的人,還能怎樣?想到這裡,她恨死自己了,一連說了三句「真卑鄙」。後來又發生了撿蘑菇的事,那一次倒是正常的相遇。但她為什麼要將牛肝菌說成是媽媽呢?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幸虧校長從不大驚小怪,馬上順著她編的故事講下去。可是她為什麼就想不出好一點的事來說呢?唉唉,唉唉!朱閃的心被壓抑得快要窒息了。

來到雲霧山上學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朱閃忽然一下子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有力量了。她自作主張地住進了山民的家中。那一家的戶主是獵人,家裡有兩個同朱閃年齡相仿的小姑娘。朱閃以前也是住在山裡,所以對這個家裡的家務活非常熟悉。兩個女孩在鄰近的小學上學,她們對朱閃很佩服,因為她已經是初中生了。

「你們到山裡來,將沉睡的雲霧山吵醒了。」那家的爹爹說,「每一塊岩石,每一層泥土全醒了。有的岩石已經沉睡了一萬年呢。」

「叔叔,您能帶我去看看那塊沉睡了一萬年的石頭嗎?」

「當然可以啊。」遲叔欣然答應。

當朱閃看見那塊大石頭時,她立刻全身伏下去,將耳朵緊貼岩石,閉上了眼睛。帶她來的遲叔離開她打獵去了。

朱閃聽到很多聲音在吵鬧,那個令她心悸的聲音則時不時在外圍響起,像是勸解,又像是慫恿。朱閃一邊仔細傾聽,一邊輕輕地、吃驚似的說:「一萬年是多久,一萬年啊……」但外圍的那個聲音絲毫不受朱閃的影響,它是那個圈子裡的權威。它說了好多令朱閃心潮澎湃的話,朱閃不太聽得懂,但還是激動不已。

「這是哪位同學在這裡睡著了啊。」有人在她上面說話了。

是大家所愛戴的雲老師。朱閃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雲老師,您能告訴我那些火山同這座山有什麼不同嗎?」

「原來是你!什麼不同?所有的山都是火山。」他嚴肅地說,「它們的噴發是你我所看不到的。你認為是這樣嗎?」

「我想,正是這樣。不過我還是想看——我有希望嗎?」

「你完全有希望。你這麼年輕。你剛才大概聽到了。」

「你猜我聽到了什麼。」

「我不猜。一般來說,你想聽什麼就能聽見什麼,那是你心底的聲音。火山爆發的時候……不,我不說了,你剛才都聽見了。」

師生倆走在樹林深處,各式各樣的鳥鳴此起彼伏。朱閃感到很陶醉,那種孤獨的感覺完全被驅散了。她抓住一個說話的空當,鼓起勇氣問雲醫老師:

「那麼您認為我們校長會對這些事感興趣嗎?他會不會不贊成我們所做的這些個實驗呢?」

「完全有可能。校長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他就像這些松蘑一樣,總是只在苔蘚下面露出一小塊……朱閃同學,你怕不怕校長?他可是這所學校的創始人啊。我從來弄不清他的意圖。你瞧,我倆是師生,卻在背後議論校長。不過我是尊敬他的。」

「我一點都不怕校長。唉唉。」

「為什麼嘆氣?」

「他一點都不注意我。」

「如果你有這樣的感覺,那就說明他一直在培養你,你是他重點培養的學生。」

「老師,您的道理太奇怪。他沒理由要培養我嘛。」

「當然有理由。你要相信我。瞧,你的叔叔來了。」

遲叔喜笑顏開地朝他倆走來,他的網袋裡有兩隻野雞。朱閃兩頰緋紅,蹦蹦跳跳地從遲叔手裡接過野雞,發出一陣陣哈哈大笑。

他倆走了好遠後雲醫老師還在揣摩朱閃的話。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是校長在他周圍安插的耳目。校長到底是要他激進,還是要他扼制自己的熱情?雲醫老師覺得兩方面的理由同樣充足。

朱閃悄悄地回過一次原來的宿舍。黃梅一個人坐在桌邊寫作業,原來的那張床還沒有拆掉,空在那裡。

「到夜裡這裡就像墳墓。」黃梅壓低了聲音說。

「你想不想跑開,同我一塊去山裡,住到遲叔家裡去?」

黃梅搖著頭拒絕了。她的臉在燈光下顯得很蒼白。朱閃感到,分開後黃梅一下子成熟了,比她自己成熟得多。

「我啊,只能待在這裡。這件事是我慢慢想通的。我坐在這裡想啊想啊,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我覺得自己的運氣真好。朱閃,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你是說運氣?有的,我的運氣也很好。天哪!」

朱閃感嘆不已。她回憶著同校長之間的那些瞬間。朱閃變得神情恍惚了,她聽得見黃梅在說話,但她不知道她說什麼。黃梅的聲音時高時低,好像窗外還有個人在同她講話。後來她忽然尖叫了一聲,朱閃立刻清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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