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許校長

許校長六十三歲,在這個國家算是已過了退休的年齡了,但他根本沒有退休的打算。他在五里渠小學一直受到員工和學生的愛戴。不過如果外人去詢問他們校長好在哪裡,大概所有的人都會對這個問題感到為難。他們只是從心底覺得校長好,具體的事例卻說不出來。而且似乎誰也沒注意過這種事。

在眾人眼裡,校長是個神出鬼沒的人,思路奇特,難以看透。

他創辦這所學校快三十五年了,起先只有兩個員工,都是他年輕時的朋友。後來古平老師、煤永老師這些大學生就來了,班級也越來越多。他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著這一大批年輕人,據說在這所學校工作的人當中還沒有任何人有過辭職的念頭。老師與老師之間也會有競爭和嫉妒,但只要提到校長,人人都豎大拇指稱讚。有看問題深刻的人指出,這些員工之所以不願離開五里渠小學,是因為已經習慣了校長的領導。如果再去別的地方工作,大概都會覺得格格不入,十分痛苦吧。校長的個性實在太獨特了,他征服了所有的人。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作為骨幹教師,對這一點體會最深。當年煤永老師的妻子去世後,他就是在校長的幫助下重新振作起來的。煤永老師很快就結束了萬念俱灰的絕望時光,他認為是校長激發了他本性中堅韌不拔的那些元素。究竟怎麼激發的卻很微妙,即使是煤永老師這樣的人要說清這件事也要花上老半天。總之校長在洞悉人心方面是高手。

在外面,關於這位許校長的輿論並不都是正面的,甚至負面的意見還佔了上風。對他辦學的最強烈的批評就是關於知識學習的效率問題,不少人認為學生們在這樣的學校里什麼知識都學不到,只是消磨了他們寶貴的時光。這些人甚至給上級部門打報告,希望他們取締這所出格的學校。有人說:「這是什麼學校,簡直是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嘛。你進去後沒有一處地方讓你摸得著頭腦。我去過一次,我在那裡頭死的念頭都有了。」當然那人是誇大,而且他將一所小學同死啊活啊的扯在一起,也太離譜了。

校長對外界的議論十分冷淡,可以說他一直在裝聾作啞。不過好在上級部門也並沒有來進行任何干涉,也許真的將這裡當作野生動物保護區了。校長倒是很喜歡讓別人這樣來形容他的學校。他每天上午匆匆地在學校里巡視一番,然後就消失了。其實他是在傳達室後面的小房間里睡覺。他太累了,學校的工作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是那種勇於創新的人,腦子裡的念頭一個比一個激進,甚至有點瘋狂。幸虧有一幫骨幹老師支持他,而且他們各自發揮得十分出色。這一來,他們的學校雖說不上擠破門檻,倒也不愁生源。

除了這座城裡的學生外,還有附近農村的學生,甚至還有外省的。領著孩子來的家長都是經過熟人介紹而來的,他們說:「把小孩送進這種學校心裡踏實。」

校長最近操心得較多的一個問題是青年教師的問題,因為煤永老師這一批骨幹年紀都比較大了,雖然他們大部分人都根本不會同意在最近一兩年退休,可是培養年輕人的計畫必須馬上實施了。此刻他在那小房間里從夢中驚醒,想起了女教師張丹織。他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心裡後悔不迭。不過今天他欣慰地聽到了傳言,據說她在崗位上幹得很不錯。校長因此冷笑了一聲,他笑的是自己。既然自己選中了張丹織女士,他就不應該將職務同私人興趣扯在一起。這種荒唐事以前並沒有發生過,是不是他因為年齡的關係,精神也在退化?想到這裡時校長背上冒出了冷汗。他連忙整理好衣裳走出了這間密室。他看到古平老師正等在門口呢。

「校長您好。我看她已經上路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你是說張丹織女士?」校長故作驚訝地揚了揚眉毛,「你瞧,我都忘了我給你布置的工作了。好,年輕人需要你們的扶助。」

「我看她不需要扶助,說不定她會來扶助我呢。」

「真的嗎?那更好嘛。」

他倆以這種幽默的語氣邊走邊聊,校長不知為什麼事一陣一陣地臉紅。古平老師將這種現象歸結於校長的「嚴於自律」。他們從後門走出了校園,來到那個無人的荒坡。那裡有不少墳堆。每當校長想要「澄清自己的思想」時,他就獨自來這裡待著。可是今天,他破例同古平老師走到了這裡。從這高坡上可以看到整個教學區。

校長問古平老師有無必要擴大規模。古平老師說,他覺得辦一兩所分校更有意思。辦那種自由組合的小學部和初中部,學生愛學什麼就學什麼,老師願意教什麼就教什麼。

「古平老師,你多大了?」校長突然問他。

「您的意思是——這同工作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你不是要教學生嗎?」

「不,我不教學生,我們一起玩玩罷了。」

「你這滑頭,好!辦一所分校你來當校長如何?」

「這是件重大的事,讓我考慮一下。」

「你可千萬別考慮,我都替你考慮好了。你看看那邊那個小山包可不可以選作校址?」

校長說話時臉漲得通紅。古平老師想,校長到底為了什麼事羞愧?這事很反常啊。

「我希望對面那座也歸我,兩個對稱的山包,將學生分成兩派,各立山頭,徹夜辯論,爭執不休……還有一些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有時加入這一派,有時又做騎牆派……」

古平老師還說了好多,他沉浸在他的白日夢中。而校長,突然就撇下他溜掉了。古平老師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墳頭上自言自語時,心裡有點發窘。不過他很快就釋然了。校長是多麼善於點燃一個人的夢想啊。剛才校長詢問他的年齡,是不是要責備他到現在還不成家?校長之所以不成家是因為工作太忙,他古平又是為了什麼?但是他有可能同誰組織家庭?他將他認識的單身女性挨個想了一遍,覺得那位張丹織女士比較合他的口味。可是他覺得校長也對她有意,這可不是兒戲。他憑直覺感到張丹織女士根本不將學校的男同事放在眼裡,她是一位性格豁達的女子,同他們這些心事重重的男士待在一塊會要悶死。古平老師發現自己在想什麼事時不禁哈哈大笑。他今天怎麼啦?簡直莫名其妙!

校長將古平老師撇在墳頭之後,又溜回了學校。

他的計畫書還沒寫完,他必須馬上向市裡領導彙報自己的工作。他悲哀地坐在無人的辦公室里,腦子裡一個字都想不出。他感到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碰著了他的膝頭,低頭一看,是一個小男孩。

「你是哪個班級的?」校長嚴厲地問。

「五年級三班的。」

「怎麼不去上課?誰讓你來這裡的?」

「上完了。我自己來的,我覺得您會需要幫助。」

「你想幫助我?你倒說說看怎麼幫?」

「其實我也沒什麼辦法。不過我可以送您一盒蠶。您先要答應我您會把它們養起來,我才送給您。」

他從衣袋裡拿出那一小盒蠶放在桌上,它們都有半寸長了,正在安靜地吃桑葉,就好像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一樣。許校長想起了他家門口的桑葉樹,便朝男孩點了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謝密密,密密麻麻的密。」

「了不起的名字!謝謝你!」

男孩一溜煙跑出去了。

校長看著紙盒裡的蠶,在計畫書上寫下了「關於桑樹和蠶共生的構想」。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他在心裡叨念道:「煤永老師,你這個老滑頭!」他認定這個小傢伙同煤永老師是一夥的。現在,趁著時間還早,他得回去采些桑葉。那棵樹太高,他得搭梯子。他不能對一個小孩食言。

校長收好公文包走出了辦公室。他感到收穫不小,各種創新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一閃的。「無價之寶!」他衝口而出。他說的是謝密密。多年以前,當他在操場邊上挖洞,種下第一棵槐樹時,他設想的小學生不就正是這個樣子嗎?

「校長!校長!」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追著他喊道。

許校長停住了腳步。

「你叫什麼名字?是住校生嗎?」

「我叫朱閃,是從哈爾濱那邊來的,來了三年了。校長,我想告訴您,這裡好可怕!尤其是午夜之後……啊!」

她晃了一下,彷彿被蛇咬了似的。校長連忙扶住她。

「你是說幽靈嗎?」校長哈哈大笑,「像你這麼勇敢的姑娘,怎麼會怕它們?那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你要帶著棍子出門!」

「可是它們躲在房裡……窗帘後面。校長,您在責備我嗎?」

「沒有。我怎麼會責備一位優秀的學生?你用棍子使勁打呀!」

「我明白了,校長。我愛您。」

「我也愛你,朱閃同學。你也在養蠶嗎?」

「您怎麼會知道的?我的天!是謝密密同學送給我的,他是我的朋友。」小姑娘臉紅了。

「謝密密同學也送了蠶給我,你瞧!他也是我的朋友。現在我們大家都是朋友了。你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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