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孑然一身

春過夏至,江南蓮荷盛放,而由南往北,前往嵩山少林寺路途卻是越走越冷,越行越是凄寒。

奎鎮,距離嵩山尚有數百里之遙,奎鎮是個熱鬧的地方,方圓五十里趕集的賣唱的耍把式的偷雞摸狗的統統都在這地方聚集,地雖不大,卻是個龍蛇混雜的所在。

鎮上有處客棧賣白酒和陽春麵,本說應賣些肉食,但燒肉的廚子和黑虎寨起了衝突,悄無聲息地就被人做了,至今下落不明,所以客棧里有名的醬牛肉自此絕了種。

但客棧的生意依然興旺,每日來這裡喝酒吃陽春麵的人很多,大門對面就是個耍把式的戲台,奎鎮的人都慣了坐在這裡看不花錢飛把式。

不過今日,坐在客棧里看把式的人恐怕有一大半心不在焉,目光不住地往客棧的角落瞟去。

「咳……咳咳……」

角落裡的客人不住地咳嗽,聲音雖然不大,卻聽得人心驚肉跳,每一聲都有點帶血的味道。他穿著一身白衣,但衣袖和背後都微微滲出血跡,身上顯然帶著傷,臉色白皙,臉頰染有醉酒的酡紅,看起來更似病態,一個人坐在客棧角落最裡頭的位置,斯斯文文地吃一碗陽春麵,只是吃一口咳幾聲,彷佛那碗熱湯總能嗆著他。

客棧里很安靜,只有他低咳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領桌的老丈終於忍不住轉頭道:「年輕人,莫不是路上遇了歹徒?看你這一身傷,要不要看看大夫?」

白衣人微微一笑:「承蒙關照,不礙事的。」看外表他是有些狼狽,但神態溫雅從容,倒也沉得住氣。他將那碗面吃了大半,放下筷子,付了面錢,便要起身離開。

「年輕人,過了奎鎮可就是百來里山路,你身上有傷,不等傷好了再上路嗎?我家裡尚有空屋兩間,如果不嫌棄,可以在我家裡住。」那老丈人見了白衣人斯文的樣子,心裡歡喜,突然便熱心起來。

「我另有要事,對不住老丈了。」白衣人淡淡地笑,那淺笑的樣子有點幻,看在人眼裡都覺不太真實,眼前活生生站著一個人,卻似見的是狐怪妖精一般。

「唉!」那老丈坐回位子,身旁的人好笑,「老覃醫術不凡,難得熱心,這讀書人卻是有眼不識泰山。」老覃喝了口麵湯:「我看著讀書人生的一團秀氣,帶著傷要過黑虎山,只怕是有去無回,唉,年輕人不懂事,不聽勸。」

「黑虎山那些煞星,誰也惹不了,我看這讀書人也未必什麼好來頭,看這一身傷就像是給人砍的,你還是少多事,多喝酒。」

「哦?黑虎山上的煞星,去了有去無回?你可不要忘了你那回春堂的生意興隆,是託了誰的福?沒有我黑虎寨替你招攬生意,你能開得起醫館,買得起那間破瓦房?覃老丈啊覃老丈,聽說你年輕時是讀書人,怎麼對恩人沒有半點感激之情?」門外人影一閃,一人擋在門口,手持長柄關刀駐地,冷笑著看著覃老丈。

這人攔在門口,就擋住了白衣人的去路。客棧里眾人眼見此人來到,嘩然一聲望風而逃,翻窗的翻窗,闖後門的闖後門,頃刻間逃的乾乾淨淨,只剩覃老丈一桌兩人,還有被堵在門口的年輕人。

「覃老丈,把洛玟那死丫頭交出來,人交出來,我饒你一跳老命,不計較你從我手上就走的那些人命,這筆生意你可賺大了。」擋在門口的人身穿豹皮長衣,天氣轉熱,他便把兩截衣袖撕去,赤裸手臂。看起來宛如野人一般,但頭髮雖亂,看得出年紀不大,不過三十左右。

「洛玟早已走了,你就算把我逼死,我也交不出洛玟。」覃老丈變了臉色,與他同桌的鄰居吳貴更是早已瑟瑟發抖,卻仍然陪著覃老丈坐著,驚恐地看著那豹衣人。

「我在奎鎮方圓十八條道路布下黑虎寨三百多人手,你說當真會看不住那樣嬌滴滴的尤物?哈哈哈——把人給我交出來,否則——」豹衣人獰笑未畢,突然眼前有人道:「讓開。」

覃老丈駭然看著那白衣人對豹衣人語氣溫和地說出那句「讓開」,這年輕人一定不知道眼前這位「黑山九頭豹」鮑豹的厲害。這個人一手創立黑虎寨,網羅了方圓百里之內專擅打架鬥毆的流氓混混,集結在山頭,看準了來往奎鎮的富商,一旦有合適目標就下山殺人劫貨。

這是個殺人如麻的凶神惡煞,不是對他客氣,他就會讓步的善人,看來這位相貌秀雅的白衣書生也將遭難了。

鮑豹入耳那句「讓開」,也是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上下下看了這位白衣人幾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讓我挺清楚。」

「讓開。」白衣人語氣平和,當真說得和方才一摸一樣,甚至比剛才更平淡。

「你是新來的外地人吧?」鮑豹關刀一揮,「真是不知死活!」

「年輕人快走!」覃老丈見鮑豹就要動手殺人,突地撲上來抱住他手中長長地關刀,「快逃命去吧!這不是你惹得起的煞星……」他身邊的吳貴大吃一驚:「老覃,你瘋了嗎?」

鮑豹見覃老丈捨身要救人,也是頗為意外,飛起一腳將他踢落:「想死?偏偏不讓你死!」揮起關刀就往他雙腳斬落,吳貴閉上眼睛大叫一聲,不敢再看,卻聽一聲喝落之後,既無兵刃砍腿之聲,也無覃老丈慘叫之聲,甚至連代表鮑豹突然改變主意的什麼語言都沒有,一切就突然靜了。

過了片刻,吳貴悄悄睜開眼睛,只見鮑豹那柄關刀就懸在覃老丈雙腿上,僅差一線,覃老丈臉色慘白,僵在地上,鮑豹臉上一片青紫,用盡氣力往下砍落,偏偏那柄刀就是紋絲不動。

只是有人一伸手抓住了那柄刀,隨著那人手腕一翻,青鋼關刀竟而從他手握之處開始彎起,隨即被他隨手一扭,折成了兩段。

鮑豹臉上的青紫瞬間變成了慘白,覃老丈臉上的慘白一瞬間漲成了通紅,吳貴遲遲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一手把一柄刀扭成了兩段的人咳嗽兩聲,心平氣和地道:「我還有事,不要擋著我的路。」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很柔和,很動聽。

鮑豹握著半截斷刀,連退兩步,一下子退到客棧門外去。

那白衣人順手將扭斷的半截斷刀還他,就這麼走了出去。

他並不看地上的覃老丈,覃老丈卻一下爬了起來,失聲道:「這位……英雄請留步!這位英雄請留步!」

白衣人足下微微一頓,突然間門裡門外奔出了不少人,也不知誰帶的頭,一下對他全跪了下去:「英雄!救命啊!鮑豹作惡多端,我們深受其害,他殺害了不知多少往來的客商,誰家有漂亮姑娘他就下手擄走,我們等了這麼多年,才見到你這樣一個能治他的英雄少年!請你為奎鎮上千百姓出頭,殺了鮑豹,趕走黑虎寨吧!」

「救命啊!」

「殺了鮑豹!」

「為我女兒報仇!」

「求求你!求你了!」

「大恩大德,奎鎮上下做牛做馬也當回報……」

鮑豹的臉色很僵硬,撩起豹皮衣,從衣內摸出一支五爪鋼鉤,陰森森地看著那白衣人。

「咳……咳咳……」白衣人舉袖掩口,咳過之後,衣袖上染有血跡,眾人心頭一陣緊張,這位英雄看來搖搖欲墜,不知能否抵過眼前這名兇徒?但見鮑豹一聲大喝,揮舞鋼鉤迎面衝上,只聽砰地一聲悶響,眾人眼前一花,鮑豹仰天飛出,一頭撞在對面的磚牆上,頭破血流,頓時不動了。

卻是誰也沒看見他究竟是如何被擊敗的。

白衣人轉過了身,已拂袖走出去兩三步,鮑豹那一撲全然沒有阻住他的腳步,滿地跪求的百姓仍在驚愕,只聽他道:「人還未死。」

聽到這句話,地上的百姓不約而同一擁而上,將昏死在地的鮑豹捆綁起來,等到將人五花大綁,抬起頭來,卻見那穿著白衣的,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恩人已經不見了。

就如雲霧一般,出現得迷濛,離去得無蹤。

也像一場妖魅變幻的戲法,超脫了人所能想像的範圍。

這白衣人當然是唐儷辭,自他離開萬福客棧,前往少林寺,今日已是第六日了。

好雲山一戰,他實在傷的不輕,傷後不曾好好調養,大還丹又悉數給了阿誰,這前往少林寺的路途真可說是他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顛沛流離的一路。

孑然一身,身邊既沒有柳眼,也沒有池雲,沒有供他差遣,也沒有人任他折磨。他殺了池雲,帶回柳眼逼走了沈郎魂,又擲出阿誰差點逼瘋了柳眼,一路上他也會想:究竟在做些什麼呢?

挖方周的心,殺池雲,救柳眼……每一個決定都做的很艱辛,為這每一個決定,他都付出了代價,權衡過利弊,結果也並沒有距離他的預期太遠,但……

但怎會如此痛苦?

怎會如此痛苦?

「咳……咳咳……」黑虎山並不高,翻過兩座山頭,距離嵩山就又近了百里,他走得有些搖晃,卻並不停步。

胸口劇烈地疼痛,他分布清楚是因為傷勢或是單純的痛苦,過往所做的種種決定,殺過的人布過的局不停地在腦中盤旋,他清清楚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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