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路有殊途

鳳鳴山。

玉團兒已經離開兩天了,以馬匹的教程計算,應當已經到達好運山。雞合山莊內,阿誰端著兩碗銀耳粥,默默走入廳堂,擱在桌上。

屋裡只有柳眼一人,自從針刺大腦醒來之後,他就一直不言不語躺在床上,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一樣。方平齋在山中擊鼓,鼓聲隱隱可聞,倒是越來越出神入化,雄壯的鼓聲居然也能擊出悲泣幽怨之聲,時而如奔雷驚電,時而如春風鳥語。阿誰並不知曉,若非她不會武功,柳眼武功全失,這樣的蘊滿真力的鼓聲足以讓江湖二三流人物真氣沸騰噴血而死。

「咯拉」一聲,阿誰將銀耳粥放在桌上,自玉團兒走後,柳眼越發死氣沉沉,有時候一日一夜都不動一下,但她知道他並不是不清醒,只是很空洞。

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已經製成,大惡鑄成的他將何去何從?沒有人告訴他下一步應該怎麼走,而要他自己做一個決定很難。她走到他身邊,柳眼微微動了一下嘴唇,「出去。」他甚至連眼睛也不睜。

她向外走了兩步,他以為她就要出去了,她卻停了下來,輕聲道,「你……你是要絕食而死么?」他睜開了眼睛,他不知道,他只是因為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沉默不語。但……絕食么?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死,但也許……在他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自覺地這麼做了。

「不要這樣,你要是死了,妹子不知道會多難過,也許你又會再害死一個無辜少女。」她的聲音低柔,但並不委婉,說得甚至有些生硬,因為說話的內容太直白,直刺入他心裡。「我想現在的你,不會願意再害誰死。」

「她死了就死了,不管是誰,到頭來都會死的。」柳眼冷冷的道,「你也會死,我也會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就算……你不在乎妹子,難道你不在乎唐公子的死活?他……他快要死了不是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情不自禁的全身發抖,其實心裡深處從未相信過唐儷辭會死,怎樣都相信不了,他是那麼無所不能,是一隻操縱人心的妖物,怎麼可能會死呢?

「他總有辦法……」柳眼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語聲突然變得微弱,「總有辦法……救自己……」她轉過身來,低聲道,「時到如今,你依然相信他無所不能。」柳眼不答,過了一會兒,他幽幽的道,「有誰不相信呢?他……他總是無所不能……但……」她接了下去,低聲道,「但不可能有人永遠無所不能,你害怕他終有一次會做不到,可怕的是……不知道是哪一次……」

柳眼驚異的睜開眼睛,用一種近乎灼熱的眼光看著她,她怎能說得這樣透徹?就彷彿從自己心裡一個字一個字抓住放到眼前,難道彼此心中所想的竟是一模一樣?阿誰蹲了下來,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很溫暖,「牽掛著他,牽掛著妹子,你怎麼能死?你要是死了,妹子會傷心致死,他會受到怎樣的打擊,也許你我都想像不出……」她的眼睛微微濕潤,「我也不希望你死,雖然……」她的手微微鬆了一下,他感覺到那手指發冷,聽她繼續道,「雖然……雖然……」

雖然什麼,她很試圖要說下去,卻始終說不下去。他不知道她是要說「雖然我很恨你」,或者是「雖然你曾經對我做過那麼殘酷的事」,或者是「雖然你一無是處」……但無論哪句都比啞然的好,至少,不會讓他充滿自厭。「我……」柳眼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我不是要絕食而死,只是……只是在想……」他輕聲道,「是不是我從不存在,大家都會高興得多?我或者有什麼好?」他望向阿誰,「我只是這樣想。」

他的本性,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她的手又熱了起來,重新握住他的手,「你或者,會給我勇氣。」柳眼微微一顫,睜大了那雙漂亮至極的眼睛,她看著他的眼睛,「你……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很有勇氣的人嗎?」

「勇氣?」柳眼以一種近乎獃滯的目光看著她,彷彿茫然不知她在說什麼。

她微笑了,微笑得很溫柔,「你做錯了很多事,傷害了很多人,別人也就重重的傷害你,讓你失去很多東西。可是即使是變成現在這樣,你既沒有怨恨他人,也沒有怨恨現實,也沒有怨恨自己……」她柔聲道,「你只是在後悔,但並不懷著怨恨,你也還能關心別人、想念別人,不是很有勇氣的話,有誰能承擔得起呢?」

他緩緩眨了眨眼睛,從江湖梟雄,到末路逃亡,從操縱著千萬人的命運,到千夫所指一文不值,從世上罕見的美男子,到毀容斷腿的廢人,也許旁人的確很難度過。

但那些曾經擁有的東西,都不是他真心想要得的,所以即使失去也不會太難過……只是那樣而已,那也算勇氣嗎?

如果那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失去了會痛徹心扉的東西,會刻骨銘心的怨恨他人和自己的東西,會深深地陷入無法自拔的東西……是什麼?

他怔怔的看著阿誰,在這個瞬間,他出乎意料的醒悟到……自己最在乎的東西,失去了會痛徹心肺的東西,竟然是……從前的……自己的影子……

那個帶人溫柔的、細心的男子,只為簡單的目的而活,不必思考任何深刻和複雜的問題。曾經深深地恨過自己為什麼是那樣沒用的人,嘗試一切方法想要超越唐儷辭,想要徹底的改變自己,但到最後……原來失去的,是最值得珍惜的……單純的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依然能夠成為那個阿眼,他現在不惜……任何代價和努力。但大錯鑄成的自己,依然有回到從前的資格嗎?

「柳眼?」

他抿起唇線,「我……並不是很有勇氣,只是很……愚昧,很迷茫。」

阿誰的微笑很溫暖,「我覺得你很有勇氣,而且現在只要你站在那裡,我就會覺得看起來很溫暖。即使落魄到了這樣的程度,你還是會認真的做事,關心妹子、關心唐公子、關心我。」她搖了搖頭,「你比唐公子……要讓人覺得安心。」

他驚異的看著她,心中似乎發出了一聲脆響,有什麼沉重且生鏽的東西斷裂了,一瞬問心像在騰雲駕霧,「你是說……我也有……比他好的地方?」他輕聲問,聲音很微弱。

「當然。」她握住了他的雙手,一句話衝口而出,「唐公子……一點都不好,完全……」說完之後她立即驚覺,閉上了嘴。柳眼輕輕嘆了口氣,手指很珍惜的撫摩著她的指側。感覺那種女人的細膩,隨即慢慢收了回來,「為什麼不能愛他?為什麼非要抗拒不可?」

「唐公子……雖然很在乎我,但他在乎的、疼愛的、折磨的都不是阿誰,是他想像中的別人。」她低聲道,這些話從未想過會對人講,但在柳眼面前不知何故,很自然就說出了口。「他想要人能發瘋一樣愛他,能為他去死,可是我……」她輕聲道,「不論我和他所想的那人有多像,我都不可能為他發瘋,或者為他去死。」

她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他把五指插入額前的長髮中,支額不動,她不肯為了誰去死,何況是為了一個並不是真心愛著自己的男人,更何況是一個有其他女人真心愛著的男人。「他想要的……是他的母親能愛他愛到發瘋,能為他去死。」他幽幽地嘆息,「他母親是一個著名的美人,和他長得有五分像,是那種非常端莊,很優雅的女人。」

這是阿誰第一次聽說唐儷辭的母親,心頭微微一跳,莫名的感到緊張,「她……她不愛自己的孩子?」柳眼望著她的手指,「不愛。從阿儷……我是說唐儷辭,從他出生到長大成人,她幾乎從不和他住在一起,也從來不去看他。別人家過新年,全家在一起吃年夜飯,阿儷他們家……」他微微頓一一下,「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一起過,他父親會把他鎖起來,鎖在距離很遠的房間里。」

她吃驚的看著柳眼,「鎖起來?為什麼要鎖起來?」她簡直不敢想像,身為父母竟然要把孩子鎖起來,如果有一天她將鳳鳳鎖在遠離自己的房間里,她一定是已經瘋了。

「因為他們怕他。」他說得很平淡,因為他自己人也從來沒和父母過過新年,「他們覺得他是個怪物,每次見他都要帶很多人隨行,隨時隨地的保護他們。尤其是他的母親,他母親見到他有時候恐懼症會發作……」他頓了一下,解釋道,「就是害怕到呼吸困難,幾乎發瘋的那種……狀態。」

「怎麼會……這樣?」阿誰咬唇,「為什麼他們要怕他?自己的親生孩子,有什麼好怕的?唐公子溫文爾雅,又不是洪水猛獸……」話說了一半,她神色越發黯然,再也說不下去。是啊,唐儷辭才智雙全,溫文爾雅,不是洪水猛獸,但她何嘗不是對他懷著深深的恐懼,有時候怕的象看見什麼……妖物……一樣……

「哈……」柳眼笑了一聲,「因為他們相信阿儷是個天生的怪物,遲早有一天會變成殺人狂,很後悔生了他。不論阿儷做得多好或者多壞,他們都不關心,只是不斷的給錢。」他慢慢的道,「他們唯一做的,就是給自己的孩子花不完的錢,讓他四處揮霍,沒完沒了的……」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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