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劍庄雪郎 01

余泣鳳的住處,在飛凰山下,綠水溪的源頭,方圓二十里地,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庄內亭台樓閣,花鳥魚蟲,一樣不少,和尋常富貴人家的莊園也無甚區別。在劍庄後院,最近新栽了一片白色的四瓣花卉,形如蝴蝶,十分嬌美,據說就叫白蝴蝶。

種那白蝴蝶的家丁是個新來的年輕人,頭髮雪白,據說是年幼喪母時哭得太過傷心,一夜白頭,就再也沒長出黑頭髮出來。聽到這段故事的人都很同情他,如此年輕俊秀的一個少年人,居然是滿頭白髮,幸好他也沒有為此自卑,而且以他的容貌要討到一房媳婦只怕不難,可惜的是雖然這年輕人長得瀟洒俊秀,他卻說他不認識字,只會種花。

滿地白花,形如蝴蝶,翩翩欲飛,映著夕陽鳥語,景色恬淡宜人。這位手持花鋤,自稱「雪郎」的不認識字的年輕人,自然就是雪線子。雪線子自然不是不認識字,實際上他不但認識字,而且寫得一手好字,他只不過懶得在賣身契上簽字畫押而已。

雪線子平生唯懶惰,除了懶惰之外,只愛花與美人。

這滿地的白蝴蝶乃是異種,在他手植之下,開得很盛,然而此花並非他所種。

種花的是一位年約十八的白衣女子,一直住在余泣鳳後院的一幢閣樓之中,很少出門。他在這裡種花半月,只見過她兩次,其中還有一次她面罩輕紗,但依稀可見她的容色。她是個極幽雅、極清淡的女子,就如細雨之日,那婷婷擎於湖中的荷葉。她幽雅清秀,然而總帶著抑鬱之色,一旦她走出那幢閣樓,空氣中便會帶著種說不出的哀傷,一切開心愉快的事都在她的身影之間,煙消雲散。

余家劍庄的人把她奉為上賓,但誰也不知她的來歷,大家都稱呼她「紅姑娘」,她從來不笑,除非乘車外出,她也從來不出那幢閣樓。若有餘暇,她會在那閣樓的窗檯,輕撫著半截短笛,靜靜的遠眺。

世上美人有百千種,或有月之色,或有柳之姿,或得冰之神,或得玉之骨,而這位紅姑娘便是憂之花,或在哪一日便一哭謝去的那一種。雪線子一生賞花賞美人,這等美人,正需小心謹慎的觀賞,方能得其中之美。

這一日,夕陽如畫,他正在花圃中除草,突地背後有人幽幽的道,「秋水梧桐落塵天,春雨蝴蝶應未眠。期年……」雪線子抬起頭來,一笑道,「期年誰待樓中坐,明月蛛絲滿鏡前。」身後低柔的聲音輕輕嘆了口氣,「公子好文采,我看公子氣度不凡,想必並非真正不識字之人,卻不料文采錦繡,出口成章。」雪線子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站著一位面罩輕紗的白衣女子,腰肢纖纖,盈盈如能一掌握之,「這白蝴蝶花很嬌貴,能把它養得這般好,必是第一流的花匠。」

「實不相瞞,在下在關門峽見過姑娘一面,自此魂牽夢縈,不可或忘,所以追蹤百里,趕到此地賣身余家,只盼能時時見得姑娘一面。」雪線子出口此言,出於至誠,「至於其他,並無非分之想。」那白衣女子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我每日都看見你在這裡種花,然後望著……望著我的窗檯。我只是不明白,你我又不相識,你為何……為何要對我這般好?」雪線子將花鋤往旁一擲,笑道,「姑娘之美,美在眉宇之間,若蹙若顰,似有雲煙繞之,我為姑娘提了一詞,自認絕妙,不知姑娘可要一聽?」白衣女子退了一步,「什麼?」

雪線子以指臨空寫了兩個字,「無過『啼蘭』二字,姑娘之美,如幽蘭之泣,世所罕見。」言罷搖頭晃腦,喃喃念「幽蘭露,如啼眼」,已然沉醉其中,不可自拔。那白衣女子靜默了一會,原來是個輕狂書生,低聲道,「我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好,既然是讀書人,何必在此種花,你……你還是回家去吧。」雪線子連連搖頭,「連姑娘芳名都未得知,在下死不瞑目,何況姑娘愁容滿面,在下不才,想為姑娘分憂。」

白衣女子輕輕一笑,「我姓紅,紅色之紅。」她自發上輕輕拔下那朵蝴蝶花,「傻子,我發愁的事,誰也幫不了我,你手無縛雞之力,這裡危險得很,快些離去吧。這朵花給你,路上若是有人攔你,你說是紅姑娘叫你走的。」雪線子仍自搖頭,「這裡青天白日,太平盛世,哪裡危險了?若是危險,男子漢大丈夫,我自是要保護你的。」紅姑娘搖了搖頭,輕聲道,「冥頑不靈。」她不再理他,回身慢慢往閣樓走,心中想若他待她有這般好,不,他若肯對她說句這樣的話,就算不是真心話,她死了也甘願,可惜他……他偏偏只對那醜丫頭另眼相看……

紅姑娘回了閣樓,雪線子將花鋤踢開些,仰躺在草地上閉目睡去。

遙遙的屋頂上,有人冷笑道,「這老色鬼採花的本事真是不賴。」另一人微笑道,「你若說他在採花,小心他跳起來和你拚命,他平生最恨人家說他採花,他只不過愛看美人罷了。雪線子對夫人可是一心一意,他夫人已死了十來年了,他再也沒沾過其他女人一根手指。」這說話的人自是唐儷辭,這日他們三人已到了余家劍庄,剛剛翻過圍牆,到了正樓屋頂。「這老色……老鬼的老婆已死了十來年了?他到底幾歲了?」池雲詫異。唐儷辭道,「這個誰也不知,你不如問問他自己,小心,有護衛!」

三人迅速翻下屋頂,躲進了屋檐之下。余家劍庄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找到余泣鳳在哪裡,倒是有些麻煩。這正樓共有七層,最後一層並未住人,三個人略略休息了一下,池雲突道,「雪線子在這裡鬼混了這麼久,應該知道余泣鳳住在哪裡吧?」唐儷辭微微一笑,「問他不如問這裡的家丁,只消不要引起太大的混亂……就像……這樣——」他一伸手驀地從樓梯處抓住一人,將他提了過來,含笑問,「余劍王今日可在府上?」那人出其不意,張口就要呼救,唐儷辭「咯」的一聲卸了他下巴,手法快捷,「啪」的一聲再度接上,仍然微笑問道:「余劍王現在何處?」

那人下巴驟離又接,疼痛異常,一口氣哽在咽喉,頓時咳嗽起來,「咳咳……什……什麼……」唐儷辭溫言道,「我等和劍王乃是故友,今日一來有要事相談。」他的手指按在那人下巴之處,略一用力,便能再將他的下巴卸了下來,那人感覺到他指尖微微用力,臉色蒼白,「他……他在劍堂會客。」他一指正樓之側一幢黃色小樓,「那裡。」

「很好。」唐儷辭在他頭頂一拍,那人應手而倒。池雲皺眉,「這就是余泣鳳家裡的人?未免太過膿包。」唐儷辭一笑,「這人只怕不是余泣鳳的家丁,我猜他是個客人。」伸手在那人懷中一扯,一瓶藥丸滾落地上。沈郎魂拾起打開一聞,淡淡的道:「毒藥。」池雲在他腰間一探,摸出一對短劍,「似乎是奇峰蕭家的弟子,躲到這裡,難道是在服藥?」唐儷辭右手一張,一粒黑色藥丸赫然在掌心,方才他卸了這人下巴,除了讓人禁聲之外,便是取了這葯,微笑道:「不錯。」

「奇峰蕭家的確是存了不少銀子,」池雲喃喃的道,「他奶奶的,敗家子!」唐儷辭將那藥丸擲在地上,「余泣鳳人在劍堂,你我是直接找上門去,還是……嗯?」沈郎魂道:「上樑!」池雲道:「當然是走大門,老子為何要躲躲藏藏?」唐儷辭含笑道:「那我們各自行動。」話音剛落,沈郎魂微微一晃,已失去蹤跡,池雲人現欄杆之外,堂堂一道白影直掠劍堂門前,唐儷辭尚站在正樓之上,只見沈郎魂鬼魅般的身影透過天窗翻入屋樑,潛伏無聲,池雲一落地,劍堂大門倏開,一支短劍射來,池雲衣袍一揮,那支短劍「嗡」的一聲遇力倒旋,急切池雲腰際,池雲不閃不避,只聽「錚」的一聲脆響,那刀與池雲腰間什麼東西互撞跌落,門人有人道:「我道誰是不速之客,原來是『天上雲』,但不知閣下氣勢洶洶,所為何事?」

池雲走進余家劍堂,只見四壁肅然,堂前懸著一柄金劍,堂中幾張桌椅,並非什麼希罕之物,幾人正坐在椅上喝茶,其中一人見他進來,眉頭一蹙,正是剛才發劍之人。池雲淡淡的道,「我當奇峰蕭家大公子如何了得,原來家傳旋劍還沒學到兩成,坐在這裡和余劍王喝茶,也不怕閃了腰?」座中幾人微微變色,剛才發劍的書生臉色尚和,「奇蘭資質平庸,學劍未成,有辱家門,但尊駕來意,當不是指導我蕭家劍法吧?」池雲哼了一聲,看著坐中的余泣鳳,「余老頭,你年紀不小名聲也不小了,怎麼還像那蹩腳的江湖騙子一般販賣毒藥詐人錢財?你腦子進水良心喂狗腸子抽筋經脈打結了不成?出來!」他腰間「一環渡月」出,刀尖直指余泣鳳的鼻子,「老子今天是來找你的!」

池雲說話一貫話驚四座,蕭家幾人面面相覷,余泣鳳臉色不變,淡淡的道,「黃毛小子,滿口胡言!」蕭奇蘭皺起眉頭,「天上雲諾大名聲,行事豈能如此胡鬧?且不說余大俠乃是江湖第一劍客,俠名冠天下,在座中普珠上師、清溪君子二人豈讓你在此囂狂?」

池雲目光一掠,原來坐著喝茶的幾人之中果然有古溪潭在,坐在古溪潭左手邊一位灰衣和尚披著一頭黑髮,容貌清峻略帶肅殺之氣,眉心一點硃砂,正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出家不落髮,五戒全不守」的普珠上師。這和尚雖然出家,但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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