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一天晚上,妹妹和表姨母上街去了,弟弟獨自在書房裡溫習功課;我將這計劃和母親說起,母親倒也是點頭贊成,她說必須等待父親回來後再從長計議。不過她卻坦然的表示祇要孩子們都能成家立業,做父母的比看守在身旁還要高興的。

母親絮絮的向我談起這幾年困頓的生活,故鄉的田地是請人代管的,祇能收到一半租糧;賣出買進,僅足夠維持半年的開銷。父親的奔走經營,也祇能博得蠅頭小利,幸虧母親往年省吃儉用,還積蓄一筆錢,來補助弟弟的學費。

「祇要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就好了,」母親每說完了一段情節,總是重複這句話:「還有多少人比我們還不幸呢!」

「是的!比我們不幸的人真不可勝數了,像朱家伯伯,我親眼就看到他們困苦的情形。」我將這次回鄉的情形說給母親聽。

她嘆了一口氣,傷感的說:「你舅父家比他們還慘呢!一家人死的死,亡的亡,祇剩下秋明這個苦孩子!」

「舅父也去世了!」我驚異的說:「媽!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怕你傷心,孩子!」母親陪著眼淚說:「不是你提起來,誰也不敢多談起這些事的。」

「祇管說,嗎!我現在什麼都想開了!」

「說起來我也受不了,」母親揉一揉眼睛:「他原來在北方教書不是很好麼,一看時局不對,就請假回家,那知道他不但沒有保護家庭,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為什麼?」我怔怔的說。

「他真死得慘呢,漢奸走狗逼著他去做官,他不肯;那些走狗們起初還客氣,後來就不講理了,反而說他是游擊隊的首腦,逼著他招出口供。你舅父那種寧死不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受了幾次刑,直剩下最後一口氣,那些漢奸才通知家人領回來。」

「舅父就這樣壯烈的犧牲了!」我嘆息的說。

「他死了還不算,你舅媽也想不開,就在你舅父成殮的那天夜裡,偷偷的懸樑自盡。」母親哽咽的說:「真是家敗多凶,半年後,那個過繼給你舅父的表弟也得了急病,連請醫生都來不及……」

母親痛苦的說不下去,停一會,她才揩一揩眼淚:「我永久忘不了你舅父舅媽臨死前的話,他們都囑咐我照顧秋明,真好像預先就知道祇剩下她一個人……」

我默默的流了會兒眼淚,硬著心腸對母親說:「是的,媽!我們當然要照顧秋明,我們一定要對得起舅父舅母,秋明現在……」

「孩子,這些話我還想隔些時間告訴你的,」母親撫著我的頭髮說:「你舅父舅媽到臨死前,還說你將來會回心轉意,他們也知道秋明不會嫁給別人。這教做媽的說什麼呢?兒子的婚姻大事,由他自己決定,我不能看上一個好媳婦,非要逼著兒子來孝順我……」

「媽!」我握著她的拿、不讓她說下去,一剎那間,感情的痛苦,像一把尖刀,刺開了心上的傷痕,我痛苦的說:「秋明現在什麼地方?」

「你現在願意娶她麼?」母親驚喜的看著我:「告訴媽!媽不會恥笑你的;不過媽不敢再向你提起這件事。」

「媽……」我不忍讓她失望,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

「嗯!孩子,媽懂得你的心思,你現在也不小了,這些事還要媽來擔心麼?」母親嘆息的說:「而且,阿蘭死了,亞南也走了,你還有什麼牽掛呢?」

「不是這樣說,媽!」我輕輕的搖頭:「愛情不是貨物,好的買不到,壞的也要擺上貨架。如果我是這樣,我就跟秋明結婚,也等於侮辱她。而且,我一直就沒有將秋明放在最後面。」

「那你為什麼答應和阿蘭結婚?」母親帶點責備的口吻對我說。

「不為什麼!」我說:「在那時候,我覺得阿蘭的處境,比她們可憐;結婚祇是安慰她的一種手段,並不是目的。在良心上,我並沒有忘記秋明和亞南的愛情。」

「亞南也是這樣麼?」

「是的!一個殘廢的人,不是比健康的人值得同情麼?秋明會懂得這個道理!」

「簡直是胡說八道!」母親向我瞪一眼,忽然又溫和的微笑起來:「傻孩子!你迷了心竅了,是誰教你的,滿口愛情愛情的,那一個女人和男人祇談愛情不想結婚;或者祇願結婚,沒有愛情。愛情和結婚是一件事,分開來這像話麼?你怎麼書越唸得多愈糊塗了。」

「媽!我一點也不糊塗,」我無可奈何的說:「譬如說,我現在還在關心秋明,不結婚還是一樣的……」

「祇有你這樣想!」母親連連搖著頭:「你以為秋明也像你這樣糊塗麼?」

「媽!我們不談這件事好不好!」我說:「你告訴我,秋明現在在什麼地方?」

「你不答應和她結婚,還問她幹什麼?」母親又失望的嘆一口氣:「孩子!你真是硬心腸的人,秋明對你那樣好,你……」

「媽!」我急躁的說:「我並沒有忘記她,在長沙時我不是拼著命想去追她麼,誰知道我們這樣沒有緣份,叫我有什麼辦法?」

「她信上也這樣說,」母親沉思了一下:「走過了千山萬水,可是怎樣也打聽不到你的消息。直到香港,她才算是死了這條心。」

「那麼她現在還在香港麼?」

「嗯!大概還在那裡吧。」母親點著頭:「在半年前,她姨母還去看她一次……」

「她怎麼樣?」我緊張的站起來,忽然房門開了,秋明的姨母挽著妹妹的手走進來,我迫急的喊起來:「表姨母!你見過秋明麼?」

她驚奇的向一母親看一眼。

「你告訴她吧!我看沒有關係。」母親低聲的說。

「對的,我看到她!」表姨母拂一拂頭髮,哀怨的向我看一眼:「她比從前瘦了許多,很少講話,更不願提起你的事。」

「她沒有打聽我的消息麼?」

「還是我先向她問起的,她祇是苦笑一下,但沒表示一點意見。」

「她在香港做什麼?」

「起先跟外國人學音樂,後來外國人走了,她自己學作曲。香港淪陷後,她住在一位朋友家裡,教幾個孩子們彈鋼琴。」

「現在呢!她還是當家庭教師麼?」

「差不多有半年沒有來信了,」表姨母嘆口氣:「大概還在那裡吧!不過我去過許多信,都沒有回信來。」

「這樣說,她可能又離開了香港?」

「不會的!」表姨母抹抹眼淚說:「她對我表示過,她希望在香港過一輩子,她喜歡那裡的海、山,和她相處的孩子們。」

「你為什麼不帶她回來呢?」

「唉!說破嘴了,她怎樣也不答應。她說香港是她的目的地,她不能離開那裡,更不願意回到我家裡來。」表姨母悲痛的流下眼淚來:「我當時想將家也搬到香港去,但是她也不肯,並且告訴我以後不要再給她寫信了,如果有機會看到你們,要我告訴你們;忘記她,她也忘記你們。就連我,她也表示很冷淡,不到半個月,她就催我回來。」

「是的!」我在房間裡徘徊了一會:「我們太使她傷心了!」

「你應該負這個責任,哥哥!」妹妹冷冷的對我說:「祇有你才能讓她回心轉意,你快去找到她,對她說阿蘭死了,亞南也走了,她就會回心轉意的。」

「我也這樣想!」表姨母哀懇的對我說:「我是個孤苦伶仃的人,祇有秋明這孩子,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能將她帶回來,我會感激你一輩子。」

「小時候你舅父舅母多麼疼愛你,」母親也嘆息的說:「孩子,死的活的,一大捧眼珠都看著你的。」

「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痛苦的說:「她一定恨透了我,我自己也感覺對不起她。」

「不!」表姨母搖著頭:「我看她書架上還放著你的照片呢!放心去找她吧!孩子。」

「好的!」我沉思了一會,點點頭:「我一定去找她,就是恨我,我也要見她一面。」

「這才是好孩子!」母親和表姨母都擦乾眼淚微笑起來:「再休息幾天就動身吧?我們在家裡給你準備結婚。」

「結婚!」我怔怔的走到窗口,看見銀河旁的牛郎織女,在群星中更為明亮了,我低下頭,祇覺得心亂如麻,連母親說什麼也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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